「喔。」李傳芳尷尬地笑笑。
「今天的金槍魚很肥美,吃金槍魚意大利面好嗎?」
「金槍魚不是日本菜來的嗎?」
「意大利人也愛吃金槍魚的。我們做的金槍魚會微微烤熟,味道最鮮美。」
「很想吃呢!」李傳芳雀躍地拿起刀叉。
男人從廚房端出兩盤金槍魚意大利面來,說︰「這個本來是我的午餐。」
「這家餐廳是你的嗎?」
男人點了點頭。
「你不是在廣告公司上班的嗎?」
「兩年前辭職了。我和妹妹從小到大都喜歡吃東西,她的廚藝很出色。那時候她也剛好辭職,我們便開了這家餐廳。」
「生意好嗎?」
「好得很呢。」
「那不是很忙嗎?」
「但我喜歡這種生活。味道怎麼樣?好吃嗎?」
李傳芳用餐巾抹抹嘴巴,說︰「很好吃呢!」
「面條是我們自己做的。你剛才是想買首飾吧?」
「喔,我只是隨便看看,有朋友在店里買了一串銀手鐲,很漂亮。」
「找到喜歡的嗎?」
李傳芳搖了搖頭.「我戴首飾不好看。」
男人微窘,問︰「你是在念大學吧?」
「我沒考上大學,現在在美專念設計。我的成績一向不好。」
「念設計也不錯啁!」
「老師——」
「嗯?」
「你還,是一個人嗎?」
男人微笑著,啜飲了一口Bellini。
她凝望著他。三年沒見了,他依然擁有著篤定的眼神,好像遺忘了光陰的流轉。
那時候,她在一所夜中學念中四。教數學-的老師辭職了。那天晚上,新的老師會來上課。李傳芳跟其他同學在課室里等著,她沒有太大的期望,她的數學成績一向很糟,也不被數學老師喜歡。
然而,杜一維把這個定律改變了。他捧著課本走進來的時候,害她的心噗咚噗咚的跳。他很年輕,像是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高個子配上一個接吻嘴,篤定的眼神里有一種童稚的天真,讓人很想親一下。
她雙手托著頭,被他深深地吸引著。
學校靠近山邊,那天的黃昏好像特別悠長,天際猶有一抹夕陽的余輝。
「今天的落日很漂亮。」杜一維說。
班上有同學說︰「可惜落日很快就會消失了。」
「我們可以制造自己的落日。」杜一維說。
然後,他問︰「你們知道怎樣制造出來嗎?」
班上的同學都在搖頭。
「你們回去想想,我明天把答案告訴你們。」杜一維神神秘秘地說。
自己的落日?李傳芳壓根兒就沒想過。夜里,她在一張畫紙上畫了一抹落日,然後笑了笑,不可能這麼簡單吧?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杜一維問︰
「你們想到了沒有?」
課堂里一片靜默。
杜一維走到學生中間,從提包里拿出一個燈泡、一個電插座、一個杯子、一瓶水和一盒牛乳來。
燈泡駁上電源發亮了,杜一維把水倒進杯子里,在水里加進幾滴牛乳。
學生們圍在他身後。這個時候,杜一維透過杯子看燈泡。從杯子看到的燈泡,竟然是橙紅色的,像一輪落日染紅了天邊。他身邊的學生起哄,搶著拿杯子來看落日。
輪到李傳芳了。看完那一輪奇妙的落日,她透過杯子,偷偷凝望著杜一維,想像她和這個會制造落日的男人之間的無限可能。
因為有了他,從此之後,落日有了另一種意義。每天落日之後,才是一天的開始,她可以在課室里和他度過一段短暫而愉快的時光。
為了把這段時光延長,李傳芳會故意在下課之後留下來問功課。偌大的課室里,常常只有他們兩個人,身體靠得很近。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感到需要有一種屬于自己的香味,一種能夠喚起愛情的香味。
她從來沒涂過香水。那天,她在百貨公司里買了一瓶NinaRicci的L’AirduTemps。淡淡的玫瑰和梔子花香,配上磨砂玻璃瓶,瓶嘴是一雙比翼同飛的鴿子,美得像藝術品。
那個黃昏,香水灑落如雨,滴在她赤果的身上。那股香味在空氣和她的皮膚上流連,散發著一種悠長的氣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長大了,有了屬于女人的氣味。
課室里只有她和杜一維,她的身體跟他靠得很近。對于她身上的味道,他卻似乎無動于衷。她故意拿起一本練習簿扇涼,香味隨風飄送到他的鼻孔里,連她自己都有點微醺,他還是不解溫柔地教她做練習。
「老師,你白天做什麼工作?」她問。
「我在廣告公司上班。」
「你為什麼會來夜校教書?」
「也許是想體驗一下生活吧。你呢?你白天在哪里上班?」
「我沒工作。老師,不如你給我一張名片,我可以去廣告公司找你吃午飯。」
「你應該利用白天多做一些練習。」他把一疊練習放在她面前,一本正經地說。
她失望地用手支著頭,看著他那管挺直的鼻子,很想用手指去戳一下,看看是不是壞了。
「老師,那個落日是怎樣做出來的?」她問。
「有些事情,說穿了便不好玩。」杜一維說。
「老師,你有女朋友嗎?」她忽然問。
他微笑不語。
她的臉漲紅了,沒想到自己會問得那麼直接。這到底是什麼香水?喚起的竟只是自身的。
後來有一天,放學的時候,她在學校外面看到杜一維的背影,她正想走上前叫他的時候,忽然听見當啷當啷的聲音,一個長發的女孩子站在對街,正向杜一維揮手,當啷當啷是她手上那串銀鐲互相踫撞的聲音。她身上掛著很多飾物,有項、耳環,還有好幾枚戒指。杜一維跑了過去,女孩子的手親呢地穿過他的臂彎。
李傳芳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面,那個女人的笑聲很響亮,身上的飾物又吵,她听不到他們說些什麼。
她跟蹤他們來到一家開在小巷里的首飾店。她站在對街,隔著落地玻璃,看到女人挑了一雙耳環戴在耳垂上,朝杜一維微笑,好像是征求他的意見。杜一維用手輕輕地揉她的耳垂,很甜蜜的樣子。
她幽幽地離開了那條小巷。那個晚上,她抱著杜一維給她的數學練習,縮在被窩里飲泣。練習簿上殘留著他的氣息,是教人傷心的氣息。那個女人有什麼好呢?身上掛著那麼多首飾,俗氣得很。她恨杜一維的品味。
從此之後,她沒有再留下來問功課。下課之後,她總是第一個離開課室的。
一天,在學校的走廊上,杜一維關切地問她︰
「你沒什麼吧?」
她輕松地笑了笑,其實想哭。
她想,他還是關心我的吧?
一天晚上,杜一維遲到了很多。他進來課室的時候,神情憔悴,沒精打采。
放學之後,她跟在他後面。
「老師——」
「什麼事?」他回過頭來,眼神有點茫然。
「我們一起走吧。」她默默走在他身邊。
他們走過一個小鮑園,蟋蟀在鳴叫,她嗅到他身上頹唐的氣息。
「你女朋友今天沒有來等你放學嗎?」她問,然後說︰「早陣子我見過她在學校外面等你。」
「她走了。」悲傷的震顫。
「為什麼?」
他倒抽了一口氣,沒有回答。
「你不打算把她找回來嗎?」
「她去了很遠的地方。」
「她會回來的機率是多少?」
杜一維淒然笑了︰「沒法計算。」
「你可是數學老師呢。」
「如果有負機率的話,也許就是負機率吧。」他哀哀地說,「或者,等你長大了,你可以告訴我,女人到底想要些什麼。」
她不甘心地說︰「我已經長大了,沒你想的那麼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