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你以為我不能接受失敗嗎?」
「你那天為什麼悶悶不樂?」
「我在想我哪一步棋走錯了。我終于想通了!」他說。
「真的?」
「輸給傅清流,絕對不會慚愧。但是,我起碼應該知道自己為什麼輸,而且要從那局棋去了解他。他真的是虛幻莫測。」
「你躲起來就是想這件事?」
「你以為是什麼?」
「喔,沒什麼。」我想錯了。
「幾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他開懷大嚼。
那一刻,我忽然發覺,韓星宇跟林方文很相似。他們兩個都是奇怪的人,孤獨而又感性。有人說,一個人一生尋覓的,都是同一類人,我也是這種人嗎?還是,我是被這類人愛上的人?
9
「你想不想去玩回轉木馬?」韓星宇問。
「這麼晚了,游樂場還沒有關門嗎?」
「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他說。
我們離開了餐廳,驅車前往他說的那個地方。
車子駛上了半山一條寧靜的小路。小路兩旁排列著一棟棟素淨的平房和星星點點的矮樹。路的盡頭,是一座粉白的平房。房子外面,豎著一支古老的燈。這條小路的形狀就像一把鑰匙。我們停車的地方,便是鑰匙圈。
「回轉木馬在哪里?」我問。
「這里就是了。」他說。
韓星宇拉開車篷,就像打開了天幕,眼前的世界一瞬間變遼闊了。白晃晃惡圓月在天空,抬眼是漫天的星星,我們好像坐在一輛馬車上。從唱機流轉出來的,是莫扎特的《快樂頌》,跟我們那天在回轉木馬上听到的,是一樣的歌。韓星宇坐在駕駛座上,亮起了所有的燈,車子在鑰匙圈里打轉,時而向前,時而倒退,代替了木馬的高和低。
「我常常一個人來這里玩回轉木馬惡。」他說。
「這是你的獨角獸嗎?」我指著他雙手握著的方向盤。
「是的。」他快樂地說。
我騎在飛馬上,抬頭望著天空,問他︰
「音樂會停嗎?」
「永不。」他說。
「永不?」
「嗯。」他駛前了,又倒退。
「有永遠不會停的音樂的嗎?」
「在心中便不會停。」
「汽油會用完嗎?」
「今晚不會。」
「這樣子不停的打轉,我們會暈過去嗎?」
他凝望著我,說︰「永不。」
我忍不住伸手模了模那雙向我輝映著的眼楮,他捉住了我的手。月亮、星星、路燈和房子在回轉,甜美的生命也在回轉。我凝視這他那孩子氣的眼波,這個小時候每天晚上躲在被窩里飲泣,害怕自己會死去的小男孩,有沒有想過長大之後會遇到一個來訪問他的女記者?然後,愛情召喚了他們,在她最悲傷的時候,他在她心里亮起了希望的燈。
我掉進昏昏夜色之中,眼楮花花的。「永不,永不……」我听到的,是夢囈還是真實的?我們是在做夢的星球嗎?直到我醒來,發覺他在我床上,我赤身露體,被他摟抱著,呼吸著他的氣息,我才發現,我們是在醒著惡星球。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意識到愛和忘記能夠同時降臨。那段日子,竟然有一天,我忘記了林方文。
第四章最藍的一片天空
1
我抱著剛剛買的幾本書,擠在一群不相識的人中間避雨。馬路上的車子堵在一起,寸步難移,看來韓星宇要遲到了。
那個初夏的第一場雨,密密綿綿,間中還打雷,灰沉沉的天空好像快要掉到地上。一個黑影竄進來,頃刻間變成了一個人。那個人站在我身旁,怔怔的望著我。我回過頭去,看見了林方文。
我望了望他,他也望了望我。一陣沉默之後,他首先說︰
「買書嗎?」
「喔,是的。」我回答。
他看著我懷里,問︰
「是什麼書?」
我突然忘記了自己買的是什麼書。
他站在那里,等不到答案,有點兒尷尬,大概是以為我不想告訴他。
我從懷中那個綠色的紙袋里拿出我買的書給他看。
「就是這幾本。」我說。
「喔——」他接過我手上的書,仔細看了一會。
我忘記了自己買的書,也許是因為記起了另外的事情。眼前的這一場雷雨,不是似曾相識嗎?兩年前,我們站在一株老榕樹下面避雨,我問他,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我們會不會在一起,沒想到兩年後已經有答案了。千禧年的除夕,我們也不會一起了。為什麼要跟他再見呢?再見到他,往事又依依的重演如昨。猛地回頭,我才發現我們避雨的銀行外面,貼滿了葛米兒的演唱會海報。這樣的重逢,是誰的安排?
我看到那些海報的時候,林方文也看到了。在一段短暫的時光里,我們曾經以為自己將會與一個人長相廝守,後來,我們才知道,長相廝守是一個多麼遙不可及的幻想?
我望著車子來的方向,韓星宇什麼時候會來呢?我既想他來,也怕他來。
「你在等人嗎?」林方文問。
我點了點頭。
良久的沉默過去之後,他終于說︰
「天很灰。」
「是的。」
他抬頭望著灰色的天空,說︰
「不知道哪里的天空最藍?」
我看到了韓星宇的車子。
「我的朋友來了。」他匆匆把書還給我。
我爬上韓星宇的車子,身上沾滿了雨粉。
「等了很久嗎?」韓星宇握著我的手。
「不是的。」我說。
車子緩緩的離去,我在反光鏡中看到林方文變得愈來愈小了。他那張在雨中依依的臉龐,也愈來愈模糊。我的心中,流轉著他那年除夕送給我的歌。
要是有一天,你離場遠去
發絲一揚,便足以拋卻昨日,明日
只臉龐在雨中的水澤依依;我猶在等待的
版訴我,到天地終場的時候
于一片新成的水澤,你也在等待
而那將是另外一次雨天,雨不沾衣
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均已忘卻
為什麼他好像早已經料到這一場重逢和離別,也料到了這一個雨天?
「剛才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韓星宇問我。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說。
他微笑著,沒有答話。
「哪里的天空最藍?」我問。
「西藏的天空最藍,那里離天最近。」他說。
「是嗎?」
「嗯。十歲那年的暑假,我跟爸爸媽媽一起去西藏旅行,那個天空真藍!不知道是因為孩子看的天空特別藍,還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藍。有機會的話,和你再去看一次那里的天空。」他說。
「嗯。」我點了點頭。
哪里的天空最藍?每個時候,每種心情,每一個人看到的,也許都會不同吧?葛米兒也許會說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藍,南極的企鵝會說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藍,鯨魚會說海里的天空最藍。長頸鹿是地上最高的動物,離天最近,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樣的藍吧?
那林方文看到的呢?我看到的呢?
我靠著韓星宇的肩膀說︰
「你頭頂的天空最藍。」
他笑了,伸手模了模我的臉。他的手最暖。
反光鏡里,是不是已經失掉了林方文的蹤影?我沒有再回望了。我已經找到了最藍的一片天空,那里離我最近。
2
「葛米兒哭了!」
報紙娛樂版上有這樣一條標題。
梆米兒在她第一個演唱會上哭了。那個時候,她正唱著一首名叫《花開的方向》的歌,唱到中途,她哭了,滿臉都是淚。
是被熱情的歌迷感動了吧?
是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經避開去看所有關于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歡她。然而,漸漸地,我沒有再刻意的避開了,她已經變成一個很遙遠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憶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听到她的歌的時候,只會覺得這是個曾經與我相識的人。我唯一還對她感到好奇的,是她上是不是有一個能夠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話,那是什麼圖案,是飛鳥還是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