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想過跟林約民一起嗎?」
羅貝利搖搖頭說︰「他已經結婚了。」
「那麼,你們——」于曼之望了望羅貝利的肚子。
「哦——」羅貝利模著自己的大肚子,笑笑說︰「是韓格立的。」頓了頓,她又說︰「即使林約民沒有結婚,我想,我也不會為他離婚。」
「為什麼?」
「他是個沒有計劃的人,粗心大意,不會照顧自己,更不會照顧別人。他太孩子氣了。孩子氣是可愛的,卻也令人擔心。我常常懷疑他能不能永遠照顧我和愛我。他好像什麼也不擔心。他也許不需倚靠些什麼,但我必須倚靠些什麼。他是一個好情人和好朋友,卻不是一個好丈夫。我丈夫是個可以令我完全放心的人。」
「你愛他們的程度,難道是一樣深的嗎?總會有一點分別吧?」
「有時候我會想,也許我是三個人之中最自私的,我最愛的是我自己。」羅貝利搬來一張矮一點的凳,把腿擱在上面。她想按摩一下那雙因懷孕而浮腫的腿肚,可是,那個大肚子把她頂住。
「我來幫你。」于曼之替她按摩。
「謝謝你。」
「我三年前認識林約民。那個時候,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如同所有過了三十歲的女人一樣,我開始怕老。跟林約民一起,也許是我要證實一下自己的魅力吧。有一個條件很好的男人喜歡我,那就證明我還是有吸引力的。」她苦笑了一下,為自己的自私而笑。
「到了現在,我已經分不清楚我是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還是真的愛著他。或者是兩者都有吧。當你也過了三十歲,你便會明白我的心情。」
「你還相信愛情嗎?」
「當然相信。」
「既然那麼愛一個人,為什麼又可以背叛他?」
「背叛他,也是因為另一段愛情。」
「你有內疚嗎?」
「我每天都在自責之中度過。」羅貝利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我一直不想要小孩子。一天,韓格立在家里那張沙發上睡著了。我坐在他身邊,靜靜的望著他。
他睡得很甜。比起我們認識的時候,他老了一點,歲月是無情的,他會一天比一天年老。那一瞬間,我決定要為他生一個孩子。」
「假如韓格立知道了你和林約民的事,他會怎樣?」
「他也許不會跟我離婚,但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那麼愛我了。沒有了他的愛,日子簡直難以想像。」她微笑嘆息。
這不是很矛盾嗎?她既然那麼害怕失去韓格立的愛,卻仍然去冒險。也許,她害怕老去,比害怕失去丈夫的愛更為嚴重。她同時扮演著女兒、妹妹和情人的角色,也即將扮演母親的角色。她一人分演四角,只因害怕青春消逝。
「真的可以愛兩個人嗎?」她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同等分量地愛兩個人。
「當然可以,因為他們是兩個不同的人。」羅貝利說。
她同時愛著他們。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假使兩個人加起來,便是最完美的;遺憾的是,他們是兩個人。她摘取他們最完美的部分來愛。這樣的愛情,是最幸福圓滿的。
7
肚里的孩子不停踢她,羅貝利痛不得已,只好站起來走走。
于曼之把最後一幅油畫從木箱里拿出來。她拆開包著油畫的那一張紙,看到了整幅畫。
「這幅畫好漂亮!」她想起了一個人。
「是的,好漂亮。」羅貝利站在她身後說。
「李維揚該來看看這幅畫。」她在心里沉吟。
第二天,于曼之打了一通電話給李維揚,問他可不可以來油畫店一趟。他在電話那一頭欣然答應,但表示可能要晚一點來,因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沒關系,我等你。」她說。
傍晚時分,杜玫麗先下班了。羅貝利也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後面的小花園里。今天下午的天氣很熱,到了晚上,又變得涼快了。一輪皓月懸掛在清空上。
波士頓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經記不起那里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了。她曾經多麼渴望看到波士頓的天空。如今卻記不起那種藍色是哪一種藍。
幾天之前,她打電話給謝樂生,告訴他,她這個暑假不能過去他那邊。
「為什麼?」他有點兒不高興。
「老板娘要生孩子,我走不開。」
她希望他會說︰
「那麼我回來吧!」
可是,他並沒有這樣說。
大家在電話里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于問︰
「你可以回來嗎?」
「不行。這個暑假我要跟教授一起工作。在眾多學生之中,他只挑選了幾個,我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唯一的中國人。這個機會我不能放棄。他是很有名氣的教授。」他說。
「我知道了。」她失望的說。
「油畫店的工作,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是的,對我很重要。」
「你最近好像變了。」
「我沒有。」
「自從換了工作後,你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只是現在的工作比以前更忙罷了。」
「真的嗎?」
「是的。你也要努力讀書。」
「你會等我嗎?」
「我不是正在等你嗎?」
放下話筒之後,她沉默了很久,也許他說得對,她變了一點點。他何嘗不是也變了一點。兩個人生活的空間不同,成長的步伐也有了分別,甚至于每一句說話的意思,互相都有所不一樣了。
8
李維揚在晚一點的時候來到油書店。于曼之坐在花園里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看到他,微笑說︰
「你來了,你看看。」
她轉過臉去,看著前面。
昨天那幅油畫就擱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
「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面包店?」她問。
畫里有一片星空,星空下,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就在兩條人行道的交匯處。差不多是關店的時候了,玻璃櫃里,星星點點的,剩下幾個面包。一個性感豐潤的女店員悠閑地坐在櫃台那里,手托著頭,像在做夢。面包店外面,有幾個看來是趕著回家的路人,這些人有男有女,也有帶著小孩子的老人。最奇怪的,是有一個圓圓扁扁的白面包飄浮在半空,就在這些人的頭頂上。
「比我夢想中的那一家漂亮許多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
「這幅畫是昨天送來的。」
「是什麼人畫的?」
「一個未成名的匈牙利畫家。」
「我特別欣賞那個性感的女店員。」他開玩笑。
她格格的笑起來︰「那個面包為什麼會懸在半空?」
「大抵是從面包店偷走出來的。」他笑笑說。
「為什麼要偷走?」
「因為呆在面包店里太寂寞了,所以想出去。」
「你仍然認為愛情是很短暫的嗎?」因為,她的信念有點動搖了。
「你仍然認為愛情並不短暫?」
她很用力的點頭,流下了一滴眼淚。她努力使自己確信,愛情並不短暫。
「你為什麼哭?」他看到她那一滴眼淚了。
「我沒有。」她愈想掩飾,愈哭得厲害。
「還說沒有?」他望著她。
「對不起——」她一邊狼狽地用手抹眼淚一邊說。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關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
「那是不是掛念著他?」
她更用力地搖頭。
她不是掛念樂生,相反的,她害怕自己不再像從前那麼掛念他。她曾經是那麼的愛他,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愈來愈遠,大家要走的路也好像不一樣了。過去的快樂已然模糊,她用回憶來支撐一段日漸荒涼和蒼白的感情。
「那為什麼哭?」他問。
「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她用手捧著頭嗚咽。
他伸出手去拍拍她的頭,模模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