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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波上的舞 第5頁

作者︰張小嫻

「已經有結局了,是另一個結局——」他深深嘆了一口氣。

「另一個結局?」

「這是我今次去波士頓的原因。」

車子在路上飛馳,李維揚把女孩的故事又說了一遍。

車廂里寂然無聲。

在愛情的世界里,總有一些近乎荒謬的事情發生。當一個人以為可以還清悔疚,無愧地生活的時候,偏偏已經到了結局。如此不堪的不單是愛情,而是人生。

「那筆錢你打算怎麼辦?」于曼之問。

「他的酒吧這一年來都虧本,我假裝把錢借給他用,以後再想吧!」

「她不是要你送他一份禮物嗎?」

他想了想︰「他一直想找一台古董點唱機,也許可以送一台給他,不過這種古董現在很難找。」

「我有一個朋友是在一家西洋古董店工作的,她那里有一部一九六五年的古董點唱機,還保持得很好。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帶你去看看。」

「那太好了。」

第二天晚上,于曼之領著李維揚來到中環半山一條不起眼的橫街里,那家古董店就在街的盡頭。

于曼之推門進去,小小的一家店,地上堆滿各種各樣的古董。這里跟外面的世界,倏忽間好像相隔了數十年,甚至數百年。

梯級上傳來高跟鞋咯咯咯咯的聲音,一個穿著花花裙子的女人走下來,手里提著一盞十八世紀的西班牙桌燈。

「你們來了。」女人把桌燈放在櫃台上,說︰「這盞燈要拿去修理。」

「朱瑪雅是我的好朋友。」于曼之跟李維揚說。

「是啊,我們念大學時是室友。」朱瑪雅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說。

「點唱機就在里面。」朱瑪雅領著他們繞過一張十七世紀法國大床,點唱機就在那里。

這台機器顏色鮮艷,七彩的燈泡閃亮著。大玻璃罩里排著一列黑膠唱片。

「是一個英國人賣給我們的,他要回老家。他連唱片也留下來了。」朱瑪雅說。

「有沒有硬幣?」于曼之轉過頭去問李維揚。

李維揚在口袋里掏出一個硬幣給她。

于曼之把那個硬幣投下去,隨便點了一首歌。玻璃罩里的唱片翻了幾翻,一片哀怨的歌聲從點唱機里飄送出來︰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愛情並不短暫,

只是有點無奈……

拌聲在這家昏黃的小店里回蕩。于曼之望著玻璃罩里的唱片,呆了一會兒。

「什麼事?」朱瑪雅問。

「沒什麼,我听過這首歌——」

這是她听王央妮哼過的歌,為什麼偏偏又會在這個時候再次听到?

「你有沒有听過這首歌?」她問李維揚。

他笑笑搖了搖頭。

她覺得實在奧妙得無法解釋。

「什麼時候可以送去?」李維揚問。

「星期四好嗎?」朱瑪雅說。

「好的。這個星期四剛好是酒吧的一周年紀念。你們也來湊湊熱鬧吧!」

「好的。反正我晚上很空閑。」于曼之說。

「星期四我不行,你們玩得開心點吧。」朱瑪雅說。

13

星期四的晚上,朱瑪雅正在家里的廚房做隻果沙拉和肉醬意粉。門鈴響起來,她在水龍頭下面把手洗干淨,匆匆跑去開門。

一個男人站在門外,微笑著。

她讓男人進屋里來。

「你要喝點酒還是什麼的?」她問。

男人把她摟在懷里,久久地吻她。

「要先去洗個澡嗎?」她問。

男人把她抱到床上,解去她衣服上的每一顆扣子。

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問他︰

「今天過得好嗎?」

「嗯——」男人說。

男人用舌頭去舐她的脖子,她哈哈地笑了起來。

如果日子永遠像今天這樣,那該多好?

她十七歲那一年跟馮致行相戀。那時,他比她大五年。她是中學生,他已經是大學生了,在建築系念最後一年。

那個時候,她常常埋怨他沒時間陪她。她那麼漂亮,常常有大堆男孩子奉承她。她那麼年輕,她不甘心一輩子只有一段愛情。

後來,他們分手了。他去了加拿大留學。

九年後,他們在香港重逢。

他已經是建築師,她從大學藝術系畢業之後,就在古董店里工作。

她還是單身,他結婚了。

漫長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他,以為不會再見到他了。他走了,她才知道,他在她記憶里永存。

重遇的那一刻,他又理所當然地回到她的生活里。他們的故事還是不該完的。今天與從前,唯一的分別,是他已經結了婚。

他告訴她,他跟太太的感情並不好。

這是她最想听到的。

她並不怪他,是她首先放棄他的。

只是,她常常恨自己,當她甘心情願只要一段愛情的時候,他已經是別人的了。

命運既然要把他們分開,何必又讓他們重遇?

有一天,她終于明白了,那是要她後悔。

帶著後悔的愛,總是特別精采的。她再不會讓他走了。

14

于曼之一個人走在路上。她約了李維揚今天晚上在「胖天使」見面。可是,她的心情糟透了。今天早上上班的時候,上司告訴她,雜志一直在虧本,所以決定結束。她現在失業了。

來到「胖天使」,她看見那台光亮的古董點唱機放在櫃台旁邊,原來放在那里的一張桌子給移走了。本來狹小的酒吧,現在變得更小了。

李維揚和酒保興致勃勃的在研究那台點唱機。

看到了于曼之,他跟她介紹說︰

「他是這里的老板顧安平。」

「謝謝你替我找到這台點唱機。而且,一九六五年這個年份實在太好了。」顧安平說。

「為什麼?」于曼之間。

「他是在這一年出生的。」李維揚說。

「原來是這樣。」

李維揚帶她到櫃台那邊坐下來。顧安平拿著一塊揩了油的布努力的在擦那台點唱機,把它抹得光光亮亮。

于曼之覺得整件事很淒涼。這個男人永遠不知道,這台點唱機是他深深愛著的一個女孩償還給他的;而且,她行將離開這個世界了。那一台點唱機是她的悔疚。恆久地留在他身邊。點唱機制造的年份,竟巧合地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整件事情本身不是很荒謬嗎?

荒謬得讓人想哭。

「干嗎悶悶不樂?」李維揚問她。

「我失業了!」她嘆了一口氣。

「那總比是我失業好!」他嘻皮笑臉的說。

她生氣了︰「你這個人真是自私!」

「我跟你開玩笑罷了!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也不知道——」

「找工作困難嗎?」

「現在的經濟環境不是太好。我們這本周刊已經是辦得最好的了,還是做不下去,其他的更不用想。」

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個硬幣,放在她手上,說︰

「去點一首歌吧!」

「點歌?」她詫異。

「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她笑了笑︰「你說得對。」

她走到那台點唱機前面,把手上的硬幣投了進去。點唱機全身的燈泡都亮了起來。她點了那首歌,玻璃罩里的唱片翻了翻,哀怨的歌聲絲絲縷縷的飄起來︰

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轉過身子去挨著點唱機,朝櫃台那邊的李維揚笑了笑。

李維揚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硬幣拋給她,她伸手把硬幣接住了。

她要一直點唱下去。

15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于曼之打了一通電話給謝樂生。她本來想告訴他關于失業的事。

「什麼事?我明天要考試呢。現在很忙。」謝樂生在電話那一頭說。

她把想說的話又吞回去了。

他知道她失業的話,一定會叫她不如到波士頓去,反正他從來不認為她的工作重要。

「樂生,你有夢想的嗎?」她問。

「我當然有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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