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地方不會有的,你用的是手動縫紉機嗎?""是的,算是古董。"我笑說,"無法修理,就得買過一部新的,我已經找了好幾個地方。"
"我替你看一看好嗎?""你會修理縫紉機嗎?"我驚訝。
"我家里以前也有一部。""你現在有時間嗎?"他笑著點頭︰"如果伙你願意冒這個險,不介意我可能弄壞你的古董。"
"反正不能比現在更壞了。"我說。
"你的縫紉機放在哪里?""在家里。""良湄說你剛從威尼斯回來。""已經回來兩個星期了。外面正下雨,你有帶雨傘嗎?"
"我來的時候,只是毛毛雨,不要緊,走吧。"文治首先走出店外。
從威尼斯回來,本打算把房子重新收拾一下,所以雜物都堆成一個小山丘。
"對不起,沒有時間收拾。"我把雜物移開。
"看來只有把斷開的地方重新縫合。"他走到縫紉機前面仔細地研究。
"這樣的話,皮帶會短了一截。""所以要很費勁才能把皮帶放上去,你一個女孩子不夠氣力的。"我坐下來,把皮帶重新縫合,交給文治。
他花了很大氣功把皮帶重新安裝上去,雙手有兩道深深的皮帶痕。
"你試試。"他說。
我坐在縫紉機前面踩著腳踏,縫紉機動了。
"行了。"我說。
"幸好沒有弄壞。"他笑說。
"我倒了一杯茶給你。"我站起來說。
那個用雜物堆成的小山丘剛好塌下來,幾本相簿掉在文治腳下,文治替我拾起來。
"對不起。"我說。
"不要緊,我可不可以看看?""當然可以。"我走進廚房為他倒一杯茶。我努力告訴自己,要用很平靜的心情來面對在我屋子里的他。
我端著茶出去,文治拿著相簿,怔怔地望著我。
"什麼事?"我問他。
"這個是我!"他指著相簿里的一張照片說。
那張黑白照片是我四歲時在灣仔一個公園里拍攝的。我坐在秋千上,秋千架後面剛好有一個年紀比我大一點的男孩走上來拾起地上的皮球。
"這個是我!"文治指著照片中那個男孩說。
"是你?"我仔細看看那個男孩。他蓄一個平頭裝,穿著一件印有超人圖案的汗衫、短褲和一對皮鞋,剛好抬頭望著鏡頭,大概是看到前面有人拍照吧。
他的眼楮、鼻子,愈看愈像文治。
"我也有一張照片,是穿著這身衣服拍的。"文治連忙從皮夾里拿出一幀他兒時與爸爸媽媽一起在公園里拍攝的照片給我看。照片中的他,身上的衣服跟我那張照片中的男孩子一樣。
"照片中的背景也是這個公園。"文治興奮地說。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照片中的他。在一九八三年之前,我們早就見過了。一個拾皮球的男孩,在一個打秋千的女孩身後走過,竟在差不多二十年後重逢。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我一直毫無理由地等他回來,他本來就是我的。
"我以前常到這個公園玩。"文治說。
"我也是。"他望著我,剎那之間,不知說什麼好。
候鳥回歸,但是一直在這里的人,卻另有牽掛,重逢又怎樣?我們不可能相擁。
"茶涼了。"我說。
他接過我手上的茶杯。
"有沒有去探女朋友?"我故意這樣問他。
他果然給我弄得很難堪。
原來他還沒有離開她。
"我遲些可能會去紐約工作。"我告訴他。
"要去多久?""如果那位設計師肯聘用我的話,要去幾年,我正在等她的回復。"他惆悵地說︰"希望你成功。""謝謝。"
"我不打擾你了,如果縫紉機再壞,你找我來修理。"他放下茶杯說。
"好的。"我送他出去。
"再見。""謝謝。"我目送他進入電梯,忽然想起外面下著滂沱大雨,連忙走進屋里,拿了一把雨傘追上去。
我跑到大堂,文治已經出去了。
"文治!"我叫住他。
他回頭,看到了在雨中趕上來的我,突然使勁地抱著我。
"不要走。"他在我耳邊說。
多少年來,我一直渴望他的擁抱,我舍不得驚醒他,舍不得不讓他抱,可是,他誤會了。
"我是拿雨傘來給你的。"我淒然說。
他這時才看到我手上的雨傘,知道自己誤會了,立刻放手。
"對不起。"他難堪地說。
"雨很大,拿著。"我把雨傘放在他手上。
"謝謝。"他接過我手上的雨傘。
"我回去了。"我說。
"再見。"他哀哀地說。
"謝謝。"我跑到大廈里,看著他打著雨傘,落寞地走在路上。
"文治!"我再一次跑上去叫他。
他回頭望著我。
"這次我不是要拿雨傘傍你!"我撲進他懷里。
"你可以等我嗎?"他突然問我。
"我不介意——"我回答他。
"不。"他認真地說,"我不是要你做第三者。我過去那邊跟他說清楚——"我沒想到他願意這樣。
"我現在立刻回去電視台請假,我這幾年來都沒有放假,應該沒問題的——""你不需要這樣做——"
"如果不需要這樣做,我也用不著等到現在。"他輕輕為我抹掉臉上的水珠,"我不想再後悔。答應我,不要走。"我流著淚點頭。
"你回家吧,我現在回去電視台。"我抱著相簿,一個人躲在屋里,把我們兒時偶遇的照片拿出來,放在手上。我找到了一面放大鏡,仔細看清楚照片上的男孩。是的,他是文治,那雙令人信賴的眼楮,長大了也沒有改變。
一個鐘頭之後,我接到文治打來的電話。
"我已經拿到假期,明天坐最早的班機到舊金山。""你確定了要這樣做嗎?"我再三問他。
"確定了。"他堅定地說。
"你曾經愛過她嗎?""是的。"他坦白地承認。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也曾經愛過另一個人。""我知道。""不,你看到我和他在車上的時候,我們還沒有開始,那是後來的事。"
"你還愛他嗎?""我們已經分開了,也許,我已經不是兩年多前在學校外面和你分手的那個人——"
"你仍然是那個打秋千的小女孩。"他溫柔地說。
如果可以,我只是想把那失去的兩年多的歲月找回來,但願生命從來沒有一個楊弘念。我能夠把最好的留給文治。
"今天晚上我要留在剪接室剪輯周日晚上播出的'新聞特寫',本來很想跟你見面——"他說。
"我等你——""不,我也許要忙到明天早上。""我明天來送機好嗎?""不是說不喜歡別離的嗎?"他在電話那邊廂問我。
"我們不是別離——"不知是否很傻,我把兒時的照片統統拿出來,仔細看一遍,尤其是在那個公園里拍的。我想看看文治會否出現在我另一張照片里。
只有這一張,他闖進了我的生命。
第二天早上,我到機場送他。
"我只去兩天,跟她說完了就回來。"他告訴我。
我曾經埋怨他太婆媽,不肯離開一個他已經不愛的女人,他大可以打一通長途電話就跟她說清楚,但他選擇面對。我不介意當第三者,他卻不想欺騙任何人。我還有什麼好埋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