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他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事。
「雨很大呀﹐我送你吧。」
他替我關上車門說﹕「我想一個人走走﹐我明天要到青島。」
「為什麼﹖」
「一個朋友的爸爸在上面開酒店﹐酒店的窗簾都要交給我們設計。」
「是嗎﹖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想有點眉目才告訴你﹐讓你高興一下。」
「要我去嗎﹖」
「你留在香港等我的好消息吧。」
「什麼時候回來﹖」
「三天之後。」
「一路順風。」我祝福他。
「小心開車﹐霧很大。」他叮囑我。
他在汽車噴出的煙霧里離我愈來愈遠。
今夜的霧很大﹐西環最後一間屋隱沒在霧中﹐我在陽台上遙望你住的單位﹐什麼也看不到﹐我只知道﹐你大概在那個地方。
我並不稀罕你的愛﹐我關起屋里所有的窗簾﹐把你關在外面。
我伏在抱枕上飲泣﹐我住的地方﹐距離你住的地方只有一千公尺﹐開車只要五分鐘﹐走路要三十分鐘﹐但是只要站在陽台上﹐我就能看到你屋里的燈光﹐是天涯﹐還是咫尺﹖凌晨四點鐘﹐政文回來了。
「肚子很餓﹐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他問我。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里面有前天吃剩的白飯。火腿和雞蛋是鐘點女佣買的。
我用火腿、雞蛋、蔥花和兩茶匙的蝦醬炒了一碗飯給他。
「好香。」他說。
他把那碗飯吃光。
「很好吃﹐想不到加了蝦醬的炒飯是那麼好吃的。」
他的嘴角還黏著一粒飯。
「我想搬出去住。」我跟他說。
「什麼﹖」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把那只碗拿到廚房里洗。
「我無法再留在你身邊。」我告訴他。
「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他站在廚房外面問我。
我站在洗碗盆前面的一扇窗看著你住的地方。
「他是什麼人﹖」
「我沒有跟其他男人一起。」
「那是為什麼﹖」他鍥而不舍地追問。
我應該怎樣回答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覺得﹐我愛一個男人﹐就不能給另一個男人抱﹐縱使我愛的男人並不愛我﹐我仍然要忠于自己的感覺。
他哀哀地望著我。
「讓我冷靜一下好嗎﹖」我懇求他。
他沮喪地走進睡房。
我在廚房里坐了一個晚上﹐直到天亮。
政文再次站在廚房外面﹐穿上昨天的那一套西裝。
「我要出去。」他說。
「哦。」我應了一聲。
「你什麼時候搬出去﹖」
沒想到他會這樣問我﹐他一定很恨我﹐惠絢說得對﹐他是一個輸不起的人﹐為了避免輸﹐他寧願首先放棄。
「明天。」我低著頭說。
「你會後悔的。」他說。
他出去了﹐晚上也沒有再回來。
一夜之間﹐我從一個別人以為很幸福的女人﹐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我站在陽台上直到天亮﹐雨不停地下著﹐我已經看不見你的那一扇窗。
那個早上﹐我離開薄扶林道﹐搬到布藝店的閣樓。
綁樓只有百多呎﹐孤燈下﹐我睡在沙發上﹐那盆櫻草又長出新葉了﹐但是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我告訴惠絢我離開了政文﹐走的時候﹐只帶走那一座電暖爐和幾件衣服。
「你看你為什麼弄成這個樣子﹖」她跑來閣樓找我。
我沒有後悔﹐離開政文﹐是一種解月兌﹐我曾經以為他是陪我走到世界盡頭的人﹐原來他不是。
「你本來住差不多兩千呎的地方。」惠絢說。
我倚著抱枕說﹕「可惜這扇窗看不到星星。」
「你太任性了。」
惠絢看到我在馬德里買的那塊手燒瓷磚。我把它帶在身邊。
「就是為了他﹖他喜歡的是另一個人。」
「我知道﹐不用告訴我。」
「你是不是在做夢﹖」惠絢沒好氣地問我。
「你就當我在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吧﹐而這個夢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夜里﹐孤燈下﹐我提筆寫信給你。
雲生﹕
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星星好像很擁擠﹐實際的距離卻很遙遠。
天文學家說﹐星星的擁擠度等于在歐洲大陸放三只蜜蜂。
為什麼是三只而不是兩只﹖如果是兩只﹐會不會簡單得多﹖蘇盈雖然不知道是否還可以把抱枕送給你﹐我還是縫了第二個抱枕。我把信藏在抱枕里﹐這個抱枕是用白色格子布造的﹐配上三顆西梅色的鈕扣。
那天晚上﹐徐銘石突然來到閣樓﹐把我嚇了一跳。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他問我。
「我出走。」
「出走﹖」
「從一段消逝了的愛情逃出來。」
「什麼時候發生的﹖」
「你去了青島的那一天。」
「楊政文沒有來找你嗎﹖」
「他不會的﹐他不會原諒我。」
「這里怎麼可以住﹖」他憐惜地說。
「這里很好啊。以前住的房子太大﹐反而覺得寂寞。」
「我替你找個地方暫時住著。」
「不用了﹐住在這里﹐上班一定不會遲到。」我笑說﹐「這麼晚了﹐你為什麼會回來﹖」
「剛下機﹐經過這里﹐看到閣樓有燈﹐以為你忘了關燈。」
「生意談得成嗎﹖」
「很好呀﹐遲些還要再去青島。」
「我從來沒去過青島﹐我也想去。」
「下個月要到那邊開會﹐一起去吧。肚子餓嗎﹖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你的樣子很累。」
「是嗎﹖」他微笑說。
「一個人的時候﹐你有沒有想起周清容﹖」
「在青島的時候也曾想起她。」他惆悵地說。
「那為什麼要分手﹖」
「那你為什麼要跟楊政文分手﹖」他反問我。
我不好意思坦言我愛上另一個人。
「我們的理由也許不一樣。」我說。
「那就不要問了。」
兩星期過去﹐政文沒有找我﹐你也沒有再來燒鳥店。正如惠絢所說﹐我什麼也沒有了。
在閣樓的日子﹐愈來愈黯淡。
這一天晚上﹐我在附近買了一個飯盒﹐回去的時候﹐政文已經坐在閣樓上等我﹐他的樣子很憔悴。
「你怎樣進來的﹖」
「惠絢給我鑰匙。」
我放下飯盒﹐沒想到他會來找我﹐他從來不是一個願意低聲下氣的人。
「這個地方怎能住﹖」他挑剔地說。
我打開飯盒開始吃﹐我的肚子實在很餓。
「你還要在這里待多久﹖」
他以為我只是一時想不通走出來。
「我們的的距離愈來愈遠了。」我坦白地說。
「你是我最愛的女人﹐你還想怎樣﹖」他難過地問我。
「你回去吧。」我低著頭說。
「這個游戲你玩不起的。」
「是的﹐是貪婪和恐懼的平衡。」
「你想要什麼﹖」
「你就當我在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吧﹐其實我也很害怕。」
「我們結婚吧。」他緊緊地抱著我。
我嗆著喉嚨﹐咳得很厲害。
「謝謝你﹐但我不能夠給你幸福。」我難過地說。
「你會後悔的。」他放開我。
他走了﹐我對著面前的飯盒泣不成聲。離開政文以後﹐我還是頭一次哭得這麼厲害。我像一個壞孩子﹐明知自己幸福﹐卻偏偏要親手破壞它。
但是﹐我沒想過後悔。
我既然對愛貪婪﹐就必須承受那份將會失去一切的恐懼。
我在空中走鋼索。
政文沒有再來找我。天氣炎熱的一個黃昏﹐你竟然抱著一袋星星出現。
「杜小姐說你在這里。」你靦腆地說。
「什麼事﹖」我壓抑著心中的激動問你。
我沒想過還可以見到你。
「那天對你這麼凶﹐對不起。」你慚愧地說。
「是我不對。」
你搖頭說﹕「我不應該對女士這麼無禮。」
你從口袋里拿出一個用絲帶捆著的透明膠袋來﹐里面有好幾十顆五顏六色的星星貼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