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進來看看。」我叫她進房間。
「你說這間房沒有人住,為什麼棉被會翻開的?」
「可能是女工不小心吧。」她說,「還有沒有其他事?」
「沒有了。」我說。
那張榻榻米好象是有人睡過的,我把手伸進被窩里,被窩還是暖的。高海明會不會在這里,知道我來了,所以躲起來?我打開衣櫃,里面一件行李也沒有。
第二天早上,樂兒和我上山滑雪,她的同學也來了,我不懂滑雪,只好在滑雪場旁邊的小商店流連。
有好幾個攤檔賣的是富士山的空氣,一個小鞭,里面裝的是山上的空氣。
斑海明送給我的那三十二罐空氣,就是在這里買的,我現在腳踏著的地方,他也曾經踏著。
他送給我的,不是空氣,是愛。愛是空氣,我當時為什麼想不到?
他說,愛情是含笑飲毒酒,那時我以為飲毒酒的是我,原來是他。他付出那麼多,我從來沒想過回報,灌他飲毒酒的人是我。
為什麼我這麼沒用?他走了,我才發現我愛他?太遲了。
「姐姐,你為什麼不留在這里過聖誕節?」樂兒問我。
「我一定要留在香港過聖誕。」我說。
十二月二十四號晚上,我回到香港,臨睡前,我拿出高海明去年送給我的聖誕襪,我把聖誕襪掛在床尾,長長的鋪在地上。它會為我帶來希望,我希望明天醒來,高海明會回到我身邊。他說過的,他想我懷著一個希望睡覺。
十二月二十四日,我一定要留在香港,我要把聖誕襪掛出來。
一覺醒來,聖誕老人沒有來,他也沒有把高海明送回來給我。
我把聖誕襪卷起來,抱在懷里,世上真的沒有聖誕老人。
我又去了一次模型店。
「他沒有來過。」老板說。
這早已在我意料之中。
「真懷念他砌的模型。」老板說。
我何嘗不是。
「我這里有一盒戰機模型,沒人砌呢,沒人砌得好過他。」老板苦惱地說。
「客人指定要他砌的嗎?」
「嗯。這個客人每年都送一架戰機給男朋友做生日禮物,已送了兩架,都是高海明砌的,今年,她想送第三架,時間已經很緊逼了,還找不到高海明,她很彷徨。」
老板拿出那盒寄存在店內的模型戰機,那是一架F-4S幽靈式戰斗機。
「讓我試試好嗎?」我說。
「你?」老板有點疑惑。
「這一架機我砌過。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話,我賠償一架新的給你。」
「那好吧。」
我把模型戰機抱回家里,花了三個禮拜的時間,很用心地去砌,唯有在砌戰機的時候,我覺得高海明在我身邊。如果我砌得不好的話,他會指出來的。
在砌戰機的過程里,我總能夠稍稍忘記了寂寞。有一個女孩子承諾每年送一架戰機給男朋友,我不想讓他倆失望,既然頭兩架都是高海明砌的,第三架由我來替他砌,好象也是我和他的一種合作。他說他砌的戰機是代表愛情,而我砌的戰機代表我的內疚,他可會知道?
「砌得很不錯。」老板一邊看我砌好的戰機一邊說。
「當然啦,我的師傅是高海明嘛。」我說。
「他砌的模型值一百分,你砌的值七十五分,但客人可以接受的了,我立即打電話叫她來拿。」
我看著那架F-4S幽靈式戰機,有點依依不舍。
第二年年初,我升職了,薪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
「你的工作表現很好。」方元說。
那是因為我只能夠寄情工作。
「高海明是個怪人。」方元說。
我看著台上那一架他砌的F十五戰機,說︰「他很殘忍。」
農歷新年,夢夢在溫哥華登台,她到步後兩天打電話來給我。
「我看到一個很象高海明的人。」她說。
「你在哪里看見他?」我追問她。
「在市中心HornbyStreet的一間超級市場里,我今天早上在超級市場焙物,看到一個中國籍男子,樣子跟他很相象,我追上去,已經不見了他的蹤影。」
「你肯定是他嗎?」
「當然不能夠百分之一百肯定。」
難道高海明一直躲在溫哥華?
在年初十那天,發生了事。
看到電視新聞報道時,我幾乎不敢相信。
胡鐵漢身中兩槍,重傷入院。
這一天傍晚,鐵漢休班,他約了我和余得人在銅鑼灣吃飯。我和余得人在餐廳里呆等了兩個小時,也見不到他,還以為他臨時有大案要辦,所以不能來。
回到家里,正好看到新聞報告,我看到血淋淋的他被抬上救護車,他的左手垂在擔架外,手腕上仍綁著那條紅繩。
案發時,兩名巡警在中區截查一名可疑男子,遇到反抗,那名男子突然拔出一把手槍向警員發射,警匪發生槍戰,該名悍匪挾持街上一名女途人做人質,登上一輛的士,他們在左邊車門上車,胡鐵漢剛在右邊車門上車,我估計他當時是準備赴我們的約的。
胡鐵漢正在休班,身上沒有槍,在的士上被那一名悍匪挾持。悍匪命令的士司機把車開到海洋公園。這輛的士在海洋公園附近被警方設的路障截停,發生警匪槍戰,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走,胡鐵漢與悍匪在的士上糾纏,身中兩槍,當時還未知道他身上所中的子彈是屬于悍匪還是屬于警槍的。
我和余得人趕到醫院,他傷勢太重,經過醫生搶救無效,宣布死亡,我和余得人抱頭痛哭。胡鐵漢那位當警察的爸爸坐在地上嗚咽。
我很吃力才能夠拿出勇氣打電話找正在溫哥華登台的夢夢。
她還在睡夢中。
「什麼事?」她問我。
我告訴了她。
「不可能的,你騙我。」她笑說。
「我沒有騙你,你立即訂機票回來。」我說。
夢夢趕回來,已經看不見鐵漢最後一面。
鐵漢身上的子彈證實是由警槍發出的。最初跟悍匪槍戰的兩名巡警看不見鐵漢上車,他們一直以為的士上只有司機和一名女人質。在海洋公園路障的警察收到通知,也以為車上只有兩名人質。當的士沖過路障停下來,鐵漢與悍匪爭奪手槍,的士司機和女人質乘機逃出來,當時司機曾告訴警方車上還有一名人質,警員听不到,現場環境很暗,加上鐵漢和那名悍匪倒在後座糾纏,開槍的兩名警員看不到車上還有另一個人,于是遠距離向車廂內開槍。悍匪身中三槍當場死亡,鐵漢身中兩槍。
鐵漢竟然被自己的同僚開槍殺掉,他一生的宏願是做一名好警察,陰差陽錯,死在警槍之下。這是一個多麼荒謬的人生。
在鐵漢的喪禮上,我看到他的遺體,他左手手腕上仍然綁著一條紅繩,那是他和夢夢的盟誓,一語成讖,他們只好等待來世再做夫妻。
「夢夢--」我實在想不到任何安慰她的說話。
她揚手阻止我說下去,含淚看著自己手腕上的紅繩,說︰「他來世會認得我的,我們來世再見。」
我心酸,泣不成聲。
「這只軍表我帶了去溫哥華,我應該留給他的。」她嗚咽。
「他不會消失的,沒有一種物質會在世上消失,他只會轉化成另一種物質,說不定是你皮膚上的灰塵。」我說。
她看看自己的手背說︰「那就讓他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吧。」
曉覺一個人來參加喪禮,我和他,已有年多沒有見面了,曉覺走到我身邊。
「你最近好嗎?」他問我。
「除了鐵漢這件事,我一切都很好。」我說。
「你還恨我嗎?」他問我。
我望著他良久,說︰「已經一點感覺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