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東京的第二天,我們去迪士尼樂園玩,那是最快樂的一天,因為有一個男人在四千公里以外瘋狂地思念我,原來被人思念比思念別人快樂。
晚上回到酒店,我打電話給林方文,沒人接听,他會不會正在往東京的飛機上,趕來跟我見面,給我一個意外驚喜?可是,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如果他問孫維棟,孫會告訴他,因為孫知道我們住在哪間酒店,我整晚睡不著。第三天,我故意留在酒店等待,但他沒有出現。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我打了無數次電話回香港,都沒有人接听。
林方文到底去了哪里?香港至東京的飛機這幾天並沒有發生意外,他會不會來了東京,卻遇到意外?我的心忐忑不安。
「下次我不跟你一起旅行了,你整天惦念林方文,什麼都提不起勁。」迪之罵我。
「思念是很好的感覺呀!可惜我並不思念孫維棟。」光蕙說。
「我覺得無牽無掛的日子才是最快樂的。」迪之有感而發。
「是的,思念別人並不好受。」我說。
第七天的黃昏,我們乘飛機回香港,我買了一件米白色套頭的毛衣給林方文。也許他根本沒有來東京,他仍然在香港的錄音室里晨昏顛倒地工作,照例忘了我,忘了我在東京等他,他說掛念我,就只是那一分鐘。
下機後,我走上林方文的家。開門進去,竟發現他正跟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談笑風生。
「你回來了?」他問我。
我很憤怒︰「原來你在這里聊天,我還以為你去了東京找我。」
他沒有回答我,一貫地沉默。
「為什麼每天晚上都沒有人接听電話?」我問他。
「我這幾天在錄音室忙到天亮才回來,家里哪有人听電話?今天剛好完成了。」
丙然給我猜中了,他忙著工作,忘了我,說要來東京找我,不過是美麗的謊言。
我站在那里,氣得說不出話,邱正立和黑眼圈老妖找個藉口離開,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在行李中拿出那件米白色的毛衣。
「這本來是買給你的。」我說。
我把毛衣扔在地上,雙腳發狂地在上面踐踏。他制止我。
「放手!」他用力把我拉進睡房里,睡床上竟然有很多很多只紙摺的飛機,最少也有幾百只。
「因為工作,不能去東京找你,每天思念你的時候,便摺飛機,希望可以飛去你身邊。」他說。
我突然覺得很慚愧,我剛才用腳踐踏我買給他的毛衣,他卻在幾天內為我摺了幾百只飛機,思念在屋里蔓延。
「有多少只飛機?」我問他。
「不知道,我沒有數過。」
「一起數數看。」我說。
我一共數到有九百八十六只飛機。六天里,他平均每天摺一百六十四只飛機,思念我一百六十四次。
「你回來了,這些飛機可以放進垃圾桶里。」他說。
「不!我要把它們留下來,這里有九百八十六次思念,如果將來你忘了,我會用這九百八十六只飛機提醒你,你曾經如此思念我。」
我發現上手租客留下一個不大不小的長方形金魚缸,里面還有七彩的光管,我把九百八十六只飛機放進金魚缸里,剛好能夠裝滿,然後把金魚缸放在矮櫃上,接駁電源,霓虹光管亮起,魚缸里的飛機好象在東京的夜空上飛行,鳥瞰五光十色的大都會。
「很漂亮!」我看著飛機。
林方文緊緊地抱著我說︰「以後不要不辭而別。」
我並不想如此。
大學最後一個學年在一個滂沱大雨的上午開始,課室里,再沒有林方文,他經常坐的位置一直空著,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這個課室里,他在看《龍虎門》,想不到已是兩年前的事,無法和他一起畢業,我是有一點遺憾的。我曾經害怕失去他,但,每當看到魚缸里那九百八十六只在東京上空翱翔的飛機,我總相信,他不會離開我。
那天很早便下課,雨依然下個不停,走出學校大門,一個女人從一輛私家車走出來,那是林方文的母親,駕車的人是那個個子矮小的中年男人。
「程小姐。」她叫我。
「伯母。」我有些意外,她應該不是在等我吧。
「林方文是不是退學了?我剛剛去宿舍找他,他們說他暑假前已搬走。」
「是的。他的工作很忙,而且發展得很好。」
「這也不是不讀書的理由。」她很失望。「他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
「他叫你不要告訴我,是不是?」
「不,不是。」
「這件毛衣我本來打算給他,請你替我交給他。」她把一份東西交到我手上。
風雨打在她滄桑的臉上,她的一雙大眼楮十分沮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安慰她,她跑上矮小男人的汽車上,一直低著頭,汽車緩緩駛去,林方文也許不應該恨她,她有權選擇男人。
我抱著毛衣上林方文的家,竟發現一個女子,只穿一件恤衫和一條黑色通花比堅尼內褲坐在沙發上,拉著林方文送給我的那一把給我打爛了的小提琴,聲音非常刺耳。
「你是誰?」她問我。
她竟然問我是誰。
「我是林方文的朋友。」我說。
「這一把小提琴不能再拉了。」她說。
女子長得矮小瘦削,有點干的感覺,皮膚黝黑,眼楮小而精靈,鼻梁很低,兩個鼻孔朝天,與一雙小眼楮互相輝映,橫成臉上四個大小差不多的孔。她全身最美麗的地方是兩條腿,與身高不成比例地修長,顯得腰肢特別短,胸部小得象兩只杯蓋。她是誰?為什麼在林方文的家里?
「這是一把很好的小提琴。」她把琴搭在肩膊上,做出拉小提琴的動作,好象心里有一首歌,獨個兒在廳中拉得十分陶醉。
「可惜不知道哪一個人把它砍爛了。」她望著琴嘆息。
「是我。」我說。
女子點了一根煙,說︰「我曾經跟一個小提琴家在奧地利同居了三年,當然,三年中,我還有其他男伴,但,我的小提琴是跟他學的。他拉小提琴的動作很性感,每次我都想立即跟他。一次,我們吵架,我把他那一把價值一百萬的小提琴扔到河里,他立即跳進河里搶救他最心愛的琴,已經太遲了。」她倒在沙發上大笑。
對著陌生人大談,這種女子一定很有表演欲。
「林方文到哪里去了?」我問她。
「我醒來已經不見了他。」
醒來?他們剛才一起睡?
「我還不知道你是誰?」
「林日。你呢?」
「程韻。」
「情韻?這個名字真好听。」她又點了一根煙,「我是林方文的姐姐。」
林方文說過他有一個姐姐,遺傳了父親的性格,到處漂泊,我沒想到正是眼前這個豪放的女子,她的樣貌跟林方文和林媽媽都不相象。
「我是林方文的女朋友。」我說。
「我早猜到了!」她熱情地擁抱著我。
「你的身體很好抱,我弟弟一定也喜歡抱你。」她把我弄得有點尷尬。
「你抽的煙,煙味很怪。」我說。
「我剛從俄羅斯回來,這是礦工抽的香煙。我跟林方文已經三年沒有見面,你跟他一起多久了?」
「兩年。」
「我弟弟是不是一個好情人?」
「怎樣才算是好情人?」
「會令女人傷心的,便是好情人。」
她從魚缸里拿起一只紙飛機,揚手將飛機定出去,那只飛機飛越我的頭頂,從大廳一直飛翔到睡房的天花板上,緩緩下墜。
「這是我弟弟摺的飛機。」她說。
「你怎麼知道?」
「只有他摺的飛機,才可以飛得那麼高,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