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方才的魯莽道歉,希望沒有弄痛你。」
她下意識的撫模隱隱作疼的右臂,淡然的搖了搖頭。
方書諺知道有許多听障朋友都是靠唇語來讀取對方的語意,所以他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仔細的說︰「我是方書諺,‘四季’的收購者。」
魏容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身份和來意之後,毫不吝嗇的綻開了笑靨。
「謝謝你喜歡四季。」
海芋。
她像海芋。
方書諺從不懂什麼花語,也不懂得用千嬌百媚的花卉來開竅一個女人,不過當他看見魏容恩回以清麗動人的笑靨時,白瓣綠梗的海芋之姿就這麼自然地出現在他腦海。
從不知道未施脂粉的容顏可以如此白淨,宛如精雕細琢的水晶似的,如此無暇瑩透、惹人心動,「清新月兌俗」四個字用來開竅她再貼切不過。
「可以一塊喝杯下午茶嗎?」他終于付諸行動。
看著他的請求,魏容恩局促的抿了抿唇,視線飄浮的四處亂看,就是不敢看他。
方書諺怕自己說得不夠清楚,因而傾身上前仔細的再說一次,「我很欣賞你的創作,中秋主題‘團圓’是我最新的一個主題,不曉得魏小姐是否有空一塊坐下來討論細節?」
魏容恩低垂著羽睫,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只能重復剛才說過的話,
「謝謝你喜歡四季。」
方書諺微笑的挑眉,不解她重復道謝的用意,以為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意思,所以便上前一步,試圖拉近彼此的距離,卻沒想到他的靠近竟讓她反射動作的退開一步。
她退縮的動作領她愕然,「容恩?」
「對不起。」她垂下眼廉,不想再讀取他的任何話語,最後選擇轉身快步離開,重回她寂靜的世界里頭。
「魏容……」
他抬手,欲言又止,因為她忽然離去而陷入了悵然若失的情緒中。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因為失眠,所以他撥了通電話給阿毅,聊了將近兩個小時,內容全是那個叫做容恩的女孩。
從阿毅口中得知容恩的失聰屬于後天性听障,她從小體質不好,十歲時因為發燒,阿毅的父母都是省立醫院的住院醫師,尤其是母親事業心重,忙著國家考試,無暇顧及才會引發中耳炎,導致內耳部份神經縴維損傷,等到發覺听力異常時已經呈現六十分貝的中度重听現象。
阿毅表示,通常「神經性重听」的狀況較為復雜,治療也較為困難,即使父母和他都是醫生,也很難挽回她的听力。
後來容恩進國中時開始借由助听器輔助听力,努力讓自己像一般人一樣完成基本教育,直到高中畢業後听力退化到九十分貝,便放棄了普通聯考和助听器,徹底進入寂靜的世界。
然而她並沒有因為听力損傷而放棄求學。隔年,經過手語、唇語的訓練,她參加了「身障學生院校甄試」,順利考上C大視覺傳達設計系,再以優異的表現獲得教授指定為藝術研究助教一職。
在容恩二十歲成年的那一年,容恩的父母送給她的成年禮竟是結束了二十多年的婚姻關系。
面對父母突如其來的離異,自然對容恩造成心靈上的傷痛,促使她開始拒絕家人的協助,決定獨自搬出去自力更生,也開始獨來獨往。
由于她是十六歲才逐漸失去听力,所以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字正腔圓的說話;不過,也因為听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咬字方面才會特別專注緩慢。
知道了魏容恩這麼多的事之後,他直覺就是「氣」。
氣阿毅知情不報,隱瞞了容恩失聰的事;阿毅卻以不想因為听障一事徒增客戶沒必要的麻煩做為合理的解釋。
氣自己性情浮躁,第一次和容恩對話就投以怒目橫眉,自我摧毀努力建立起的誠摯友善印象。
也氣自己行為失當,沒頭沒腦的就想約人家喝下午茶,是人都會被他唐突的邀請給嚇跑,更何況是心思極度縴細又敏感的她。
最後,他還是氣阿毅,氣他哥兒們多年,竟然把他當成一般客戶看待。一向直率的他根本不懂得假意周旋,才會搞砸這一切。
記憶中,她不是特別美麗,卻有一雙會說話的眼楮,細密縴長的羽睫將靈透澄淨的雙瞳襯得宛如黑水晶一樣,每眨動一次,像是在代替她的聲音,充滿了表達含意的純真靈氣。
還有,她那直順如緞的黑發,以及那一張透著雪白清麗的容顏,合得原本平凡的五官顯得格外清麗動人,細致淡雅。
如果真有所謂「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大概就是在開竅像她這類型的女孩吧。
從她的眼神里頭,他還看出了她的孤傲與倔強,而這兩項「特質」絕對不適合在身形柔弱嬌小的她身上出現。
明明兩人就只有過簡短的幾句交談,他卻覺得她好像是他熟悉許久的朋友,之所以對容恩毫不陌生,是因為那本手札讓他透視到她的內心世界嗎?
對容恩來說,他或許只是一個收購她創意作品的買主,他如此積極的態度是不是操之過急了呢?
阿毅說她每天的行程不固定,通常只有幾天會到大學協助教授作學術研究,偶爾會到父母工作的醫院擔任義工,其余時間則是待在她的住處完成委托設計。
所以他決定依照上次在醫院巧遇的方式,來個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再像當初那樣遇見化身義工的容恩。
方書諺倚靠著榕樹旁的欄桿,站在「吸煙區」的立牌旁,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著,目光微眯的直直鎖著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就這樣毫無所獲的度過,撲空的結果再度磨光了他的耐性,浮躁的本性開始原形畢露。
連續三天,他都趁著送貨之余呆在醫院服務台等候,愛心泛濫的義工大嬸怕他無聊,總會把家中從大到小的成長過程全搬出來細述,就連家里的吉女圭女圭也拿來聊,偏偏主角魏容恩這家伙硬是不肯出現,他也只好左耳進右耳出,偶爾配合大家的話題搭個幾句。
今天是第四天,延續昨天的待續話題,應該是要講到大嬸那只吉女圭女圭結扎的事,他沒興趣,決定今天就窩在醫院外頭的吸煙區,準備抽一整天的二手煙。
「小伙子,又在等人啊?」
方書諺回頭看了這三天來結識的煙伴朝這里走來,不由得苦笑地扯著嘴角。
「是啊。」
想不到短短三天,不但認識了義工大嬸,還熟識了一個煙伴,只怕再這麼枯等下去就連醫院里的清潔工都快認識他了。
被書諺稱作大叔的中年男子,也抽出一根煙加入他吞雲吐霧的行列,「今天是第四天,你很有耐性哦。」
他給了大叔一副無奈的表情,「沒辦法,有求于人家,自然要拿出誠意才能感動對方。」
大叔贊賞的頻頻點頭,「不錯,我欣賞你堅持到底的精神,只不過我很好奇,到底是哪位女醫師還是哪個小護士值得你連續多日等候?」
「咦!我還以為大叔從不探人隱私。」連續三天的相遇,只覺得這位年逾五旬的長者相當健談,天南地北都能聊,就是不聊私人問題,沒想到大叔還是敵不過好奇心驅使,終于開口探緣由。
「我跟自己說,如果那人值得讓你苦等超過三天,那麼肯定也會值得我一探究竟;所以,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哪個單位的小姐,好滿足我的好奇心了嗎?」
方書諺看著醫院大門許久,不想隨便說出她的名字,直接換了個話題。
「大叔的朋友住在這間醫院很久了嗎?可以知道是掛哪一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