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凡事皆有定數,你要節哀。’淨賢師太依舊以平靜的心來看待人間世情。
‘女乃娘她——’封逐雲才想向師父說些什麼,就看到幾個女尼進了屋子,將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女乃娘給抬出來。
封逐雲不顧臉上的疼痛,急奔了過去,跪在女乃娘身邊。
‘女乃娘……’豆大的淚珠滴落,一顆顆落在女乃娘身上,只可惜她感受不到了。
‘女乃娘,都是雲兒害了你,都是雲兒不好弄翻了火盆,才會……嗚……’
從小女乃娘就最疼她,每回她闖了禍,就是女乃娘替她扛禍、在背後替她善後。一想到以前的種種,她只想說對不起,可是來不及了,她知道女乃娘听不到了。
‘阿彌陀佛,一切都是天意,上天早在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切。靜心,從今以後,你就跟在為師身邊修行吧!’淨賢師太走過來,拉起封逐雲,替她拭去頰邊的淚水。
‘師父,我要我的鏡子。’突然,封逐雲掙月兌她的手,跑進被火摧殘得殘破不堪的屋子,找她的鏡子。
半晌,她才在瓦礫中翻到那面已經扭曲變形的落花鏡;雖然無法恢復原狀,卻是佑哥哥留給她唯一的東西,無論如何,她是一定要帶著它的。
當她不經意地看到鏡子照出自己的模樣時,整個人立即為之一愣。
她、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右邊的臉頰紅腫不堪,像是要褪皮的蛇,臉上有著一層一層難以剝落的焦皮。
‘啊!我的臉、我的臉!’
‘靜心,把鏡子交給為師。’她太重表相,且一個人的心太過于掛高某件事物的時候,是難以修道的。
‘我不要!’封逐雲將鏡子藏在身後,忘了臉上的疼痛,一心一意只想留著它。
淨賢師太卻搖頭大嘆。這鏡子看來古怪,想來並非吉物,靜心帶著它,是禍非福啊!
‘既然你不交給為師,那就把它暫放在佛堂中吧!’淨賢師太只得退一步,希望這樣能化去那面鏡子的凶氣。
同時,她不禁在心中大嘆︰靜心的塵緣難了、難了……***
明成化二十三年憲宗薨,孝宗登基為王,改年號弘治,大舉廢除文字獄,重建天壇,加蓋寺廟為枉死的大臣們祈福,另實踐憲宗遺願,將太子妃苻真酈扶為皇後。
爆內喪鐘一敲,舉國陷入一片嚴肅哀戚的氣氛中。
‘不好了,不好了,皇上駕崩了!’
平鎮寺內,匆忙地跑進一名女尼,見到淨賢師太,臉上的神色立刻轉為肅穆平靜。
‘什麼事這樣大驚小敝的?’敲了最後一次木魚,淨賢師太終于出聲。
‘師太,是皇上駕崩了,宮里已敲了喪鐘,新帝也下了詔,百姓素服三個月,所有喜慶一律取消。’
淨賢師太一听,說了句阿彌陀佛,隨即又撥弄著胸前的佛珠。
‘師太,宮里的大公公派人來傳,要您即刻進宮。’
‘靜心呢?去把她找回來,說我有事交代。’
‘是,師太。’女尼立即奔出寺外,找人去了。
在女尼離開後,淨賢師太才睜開眼楮看著莊嚴的佛像,暗忖︰時候到了,是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靜心手里捧著一本金剛經,跪在一座堆得老高的黃土前面,黃土前頭立著一塊木頭刻成的牌子,牌上寫著——佟氏之墓。
入了秋的枝頭,只見片片黃葉,干枯的落葉落在墳上,她細心地撿開,不讓任何東西打擾了墓底人的安息。
突地,一陣嘈雜的聲音由遠而近,她還來不及蹙眉,尖銳的聲音已響起——‘靜心,師太要你回去!’
師父找她?
每年到了這一天——女乃娘的祭日時,師父都會讓她出寺陪女乃娘一天的,現在不過是晌午,師父找她回去做什麼呢?
‘靜心,你听到我說的話了嗎?’氣喘吁吁地跑到靜心面前,悟道才又問了一遍。
‘師姐,我听到了。’收拾好墓前的素果,她才站起來。‘師姐,師父找我有什麼事?’
‘皇上駕崩了,新帝要師父進宮,也許師父想交代你一些事情吧!’悟道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皇上駕崩了?!’靜心驚叫了聲。皇上死了?!
那個听信讒言,讓爹爹死于冤屈的人死了?
當年,若皇上能寬容一點,也許爹爹就不會死了;爹爹若不死,自己也不會被送進寺中,舉目無親、孤獨的立了這麼多年。
她的思緒回到從前,許多因為當年而延續下來的錯誤,親人的生離、女乃娘的死別,以及臉上這道疤痕……往事歷歷,讓她難以忘記,雖然師父是這樣用心盡力的教導,凡事不可違天意,可她就是無法釋懷。
這些年來,自己往死胡同里鑽的結果,就是她愈來愈沉靜、憂郁。
如今皇上駕崩了,她的心竟泛起一絲絲喜悅,那種似大仇得報的感覺,讓她忘了寬容二字。
‘靜心,你听到我說的話沒有?’悟道伸出五根指頭在她面前晃呀晃的。
‘你說皇上死了。’她心不在焉地應道。
悟道搖搖頭,‘我說師父這次離寺少說也要半個月,我們可輕松了。’
‘咦,怎麼說?’
‘師父老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在她面前大聲說話都不可以,可憋死我了;現在她出寺,我至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原來悟道心里打的是這個主意。
‘雖然師父必須離開半個月,但是應守的規矩可不能不守。’
‘你呀,就快變得和師父一樣啦!’悟道覺得無趣。
‘若我能及得上師父的十分之廠,也許我就能清心寡欲了。’也不會有這麼多情感在心頭矛盾交錯,在心底幽幽地蠢動。
‘什麼?!你要和師父一樣啊!一個人這樣我都受不了了,再來一個不愛說話、臉上沒表情的,那簡直就比罰我背金剛經還慘!’
‘你太夸張了。’
兩人說著說著,已回到寺內。
***
‘師父,您找靜心?’才進佛殿,悟道就找了個借口跑了,所以佛殿內只留下師徒兩人。
‘嗯。’淨賢師太點頭,仔細地打量著她。
不可否認的,靜心生得很美,一雙澄亮的大眼已沒了當年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對人世的了悟;平靜的臉蛋是那樣的月兌俗;若不是當年那把火毀去了她的右臉,或許她能夠入選為妃,進宮服侍皇上。
但那不是她所樂見的,除去靜心的容貌不說,她的佛緣極佳,舉凡教授她的佛理,她一學就會、一點便通,是寺內所有師姐妹當中悟性最高的。
不過,縱然她再怎麼不願意,也不能違背天意,強留她為平鎮寺奉獻一生;她,合該是翱翔在空中的風鳥——‘師父,您找靜心來有什麼事?女乃娘她……’
淨賢師太的思緒被靜心打斷。
‘為師知道今天是你女乃娘的忌日,可眼下為師有更重要的事要交給你做。’
‘師父請說。’
‘為師要你入宮。’
‘入宮?’靜心不可思議的看著淨賢師太。
師父應該知道她與駕崩的皇上有殺父之仇呀!
所有她應該知道的事,都是師父在她及笄之後告訴她的,包括了娘不要她,女乃娘不得不送她進寺里的事,都是師父說的,為何師父還會要求她進宮?
她不想,更不要啊!
‘為師知道這是難為你了,但這是你宿命中的一個結,不除去它,你永遠會被心結鎖著,一輩子活在痛苦中。’淨賢師太說道。
‘師父,我情願一輩子活在痛苦中。’她堅定地回道。是了,她情願一輩子痛苦,也不要忘記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她的錯就拿一輩子的快樂來彌補,她不要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