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爬得滿腮滿臉,一串串落在膝頭,我忍不住坐起來輕輕為她拭去,她靠在我肩上,抽抽噎噎地啜泣著。
「我難過得要死,心中充滿了憤怒的烈火以及對愛情破滅的感覺。我恨男人,更恨我自己,女孩子把整個身心都獻給一個男人,等他滿足了,他就棄之如一只破鞋……心儀,你說,人性真是這麼可怕嗎?男人就這麼容易喜新厭舊嗎?」
我靜靜地拍撫著她,讓她哭個痛快;等她情緒穩定下來之後,扳著她肩膀,緩緩地看著她說︰
「惠如,不是這樣的,不全是這樣。人性有丑陋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你只是不幸踫上一個愛情騙子而已。」
「愛情騙子?……」
「是的,愛情騙子,為這麼一個人去自殺,值得嗎?你想,萬一你死了,有多少人會心碎?,想想你父親、母親,還有視你如命根子一般的琴姨。」
她羞愧地垂下頭,思忖了半晌之後,再度抬起臉來時,神色穩定了許多,但仍然掩蓋不住那份落漠的淒蒼感,再度看到她的表情,不免心頭一震,這樣子竟使我聯想到她的母親。
惠如又哭了一陣,最後競困倦地閉上眼楮,顯得十分疲弱。我扶著她躺下,嘴里還不停地呢喃著︰「不要走,你不要走。」
替她擦了把臉,看她睡著之後,我才俏悄地退了出來,
到這時,我才真正感覺到全身酸軟乏力,胃里直冒酸水,小骯隱隱地有下墜感。琴姨看我神色不太對,堅持要送我回去,我累得沒有力氣爭辯,只有由著她挽扶著坐上計程車。
第十二章
阿漁托人帶回一架錄音機和一卷錄音帶,是西德出品,機型精巧美觀,附有調頻波段,可錄可放,另外還有一封信,里面詳盡的解說了使用方法。
我迫不及待地將帶子卡進錄音機里,按下鍵鈕,里面傳出阿漁那粗沉又熟悉的聲音,一時間全身都激動起來,微微的痙攣很快地審蕩開來,象吞下一杯烈酒般地由喉頭熱到心窩,我貪婪吞咽著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阿乖,好想你,時時想,天天想,白天想,晚上想,每天除了想仍還是想你,我看我一定是得了想人狂了!不過,每當我想到在海的那一邊有一個愛我的女人,在為我操持著,守著,等著,心里就覺得好甜蜜好得意好欣慰呢!
「昨天上岸,花了七十五元美金買下這架錄音機,一來是為了慶祝我即將為人父,再來是讓我們能借著它听到彼此的聲音,聊慰相思之苦,你不會怪我太奢侈吧?
「現在我正一個人坐在床上,拿著麥克風,對著你的相片跟你講話,乖,你听得清楚嗎?」
我拼命地點頭,兩顆喜悅的淚水跟著滴了下來。
「阿乖,告訴你,船上的日子真不好過。無聊,單調,枯燥,千篇一律。開航的時候,一望無際,除了海還是海,原來我是挺愛海的,自從上船之後越看海越討厭,什麼‘海闊天空’,那一成不變的海,簡直比鬼還難看!總是巴望著到岸,可是進港之後,又忙得跟鬼一樣,累得半死。每次洗艙、撈艙弄得全身油污不堪,簡直跟工人一樣,其實船員就是水手,水手就是工人,一樣是出賣勞力的勞工階級,跟挑沙打石的苦力一樣。有時想想真泄氣,念了四年大學卻跑到這兒來干粗活,真冤!阿乖,如果這趟回來,我想改行,你不會反對吧?我已經托同學替我留意,我想到水產學校去教書,你也可以找份工作;兩個人一起努力,生活該不成問題。我實在不想再跑船,我受不了這種想念的煎熬,那種模不著邊抓不到影的揪心焦急,真會叫人發瘋。我不知道那些老船員是怎樣熬過來的,是麻木了,還是無可奈何地向命運妥協?長此以往,我會不會也變得蹬他們一樣孤僻、冷漠?
「不講了,越說心里越不舒服,乖,唱個歌給我听,好久沒听到你的歌聲了,船上有很好的音箱設備和原版唱片,是我唯一的喜悅與安慰,可是那些歌星的歌聲都比不上你的好,因為她們不是為我而唱,因為她們不是我的阿乖。我要你唱一首催眠曲給我,每天晚上臨睡前我可以放來听(船上別人有錄音機),一定要唱喔!快寄來,反面是跟爸爸弟妹們講話,放給大家听。
「對了,我差點忘了,上星期在美國東岸附近,我們的船和小李的船在外海相遇,我們倆用對講機聊了一會兒,他的精神特好,干得挺有勁,听別人說他的船長很欣賞他,有意收他當女婿;我特別問到他,這家伙不置可否地亂打哈哈,看來小李要走桃花運了呢!
「阿乖,你的肚子有多大了,真想模模看,下回小家伙再踢你,我就打他,怎麼可以欺負媽媽!
「你生產時不能陷在身邊實在抱歉,更遺憾沒能親身嘗到在門外等侯的那份喜悅和著急。孩子生下來後,一切全要靠你了,我是一點也幫不上忙,除了干想干急干盼之外,真是莫法度!這份歉疚只怕我一輩子也彌補不過來了。
「你要我給孩子取名字,可給了我一個大難題,我是個肚子里只有數字沒有墨水的人,這下可好,每天抱著字典翻,既要顧口又要吉利;真頭痛,經過再三思考反覆斟酌之後,總算有了眉目,你听著,要是男孩子就叫‘季平’,要是女孩子就叫‘季盈’,乖媽,你說好不好?
「好了,錄音帶快完了,就在這里打住,第一次對錄音機講話,怪不自在的,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腦,不過我相信不管我講什麼,你都愛听,是不是?乖,快點寄錄音帶來,要講一百次你愛我,一定喔,下次見。」
帶子听完了,四周變得一片空白,只有一陣陣余音象空谷中的回響,不斷在心波中蕩漾,引起片片漣漪,洋溢得心里癢癢的,麻麻的,我躺在床上;仔細地咀嚼著這份異樣的幸福感,思維也隨之飛揚,奔放……
片刻之後,我又重放了一遍,忽然,我驚愕地彈了起來,帶子里競然隱約地透出女人的笑聲,嚷嚷的,嬌嬌的,膩膩的。我挖挖耳朵,再倒回去重放一迫,沒錯2就在「對了,我差一點忘了」之前,點點地傳出笑聲的。這回,我完全听不見阿漁的聲音,耳朵里海滿了那女人的笑聲,一下子變得好尖銳、好刺耳、好清晰;象透過擴大器一船地膨脹、變形,猛力地撞擊著我,又象一把把飛刀連續地插入了心窩,我失聲地叫了起來。擠命地摔著頭,捂上耳朵,那笑聲卻益發張狂地貫入耳膜,鑽進心底。
我不禁大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叫自己要冷靜,要冷靜!再重新放一遍听听看,我提著心,吊著膽,屏息專注地貼在錄音機上听,還是有!真的有!
怎麼會有女人的聲音呢f怎麼會有?怎麼可能?她是誰?誰是她,船上怎麼會有女人?不可能!那麼,一定是在陸地上,某個地方的某一個女人羅。
我的阿漁,我那誠實、純真又可靠的丈夫,竟然會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不!不可能!他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會,我不相信,連想都不願意去想。懷疑阿漁就等于懷疑我自己,也等于一種冒瀆,在愛的領域中,我們都太執著于完美感與神聖性,我怎麼可以隨便往阿漁頭上扣帽子呢?可是,那笑聲又該如何解釋呢,阿漁,告訴我,你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