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些時候,幾乎徹夜難眠,輾轉反側,眼皮發酸,耳邊的雨聲更增加了心頭的淒涼感,真個是︰「枕邊淚與階前雨,隔個窗兒滴不停。」
吧脆坐起來,拿出紙筆給阿漁寫信,一字一行都出自內心的呼喊,句句行行都注滿了無限的掛念與相思,字里行間都充滿了無聲的啜泣與哀怨……直寫到手指發麻,手臂酸疼,心緒平定了下來為止。
寫好了,自己展讀再三,裝進信封里,放進一個大的餅干盒里,這些信是不能給阿漁看的。
為了怕擾亂他的心緒,為了使他安心工作,我從來不向他訴苦,以免增加他的負擔。在給他的信上,總是不斷地鼓舞、安慰、激勵與無限的關愛,我相信這是他所最需要的。即使我不停地向他訴苦,又能怎麼樣呢?他能放棄工作立刻回來嗎?回來之後呢?
人活著為什麼要受到那麼多壓迫與約束呢?為什麼盡要做一些與自己意願相反的事呢?為什麼兩個相愛的人不能長相廝守?為什麼愛是這樣充滿苦澀與限辛?
我還是愛。我依舊寂寞;我仍然在等。
第八章
好久沒看見阿雄到家里來了。
這一天晚飯時,我問阿漁的二弟子成。
「最近怎麼沒看見阿雄來找你?」
「他受傷了。」子成簡短地回答著,頭也不抬繼續扒飯。
「受傷?怎麼啦?」
「就是上回台風後在咱們家屋頂掉下來,扭傷了腳。」
「這麼久還沒好?」我吃了一驚,想起這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
「那一下摔得不輕呢。」子成抹抹嘴巴,離開飯桌。
在季家四兄妹之中,子成最突出,他目光炯炯,頭腦聰慧,有一種超越這狹小天地的目光與心靈,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一種說不出的靈秀與堅毅的個性。對我一直很客氣,卻有著疏遠的感覺。
我一邊收拾桌子,一邊想耽會兒該去看看阿雄,不知道子成子蘭誰能陪我去。
我問子成,他說要看書;問子蘭,她不屑地撇撇嘴。
看來我只有自己去了。
門鈴按過很久才有人走來。開門處站著一個中年婦人,十分不友善地朝我上下打量著,簡直連我臉上有多少雀斑都要調查清楚一樣。
「吳伯母,您好。我是隔壁的季太太,我來看阿雄。」她躊躇了一會兒。又把我仔細看了半天,才側過身讓我進去。
我剛走到玄關處,她馬上跟進來,並且大聲地喊著︰「阿雄!有人找你。」
「誰啊?」屋里傳來應聲,接著看到他腋下支著拐杖,右腳膝蓋以下部打著石膏。
看到我,他臉上綻開了喜悅與驚喜的笑容。
「是李姐姐,請坐,請坐。」
「沒想到你傷得這麼重,真不好意思。」我歉疚地看著他。
「沒什麼……」他靦腆地紅著臉說著。
談話告一段落後,我將視線轉向四周。房間的格式及大小和我們家大同小異,只是光線要好一些。牆上掛著許多字畫,看不出是誰的手筆,地板光鑒照人,看來這家的主人定是十分雅致而清爽的。
「這些字是誰寫的?」
「有些是我父親寫的,有些是我寫的。」
「哦?」我又是一驚,沒想到阿雄對書法還有這麼深的造詣,不由內心對他產生幾分敬意,現在這年頭里,年輕人很少對毛筆字有耐心與興趣了。
「李姐姐……」他期期艾艾地囁嚅著,顯然他並不在意那些美好的字。
「嗯?」我的視線停在一幅文天樣的《正氣歌》上。
「季子蘭,她,她在不在家?」
「在啊。」
「我想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可以。」
「我想請你替我帶一封信……」
「給子蘭?’’
「是……」
「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我鼓勵地看著他問。
「我不敢。」他的臉頰上浮上紅暈,好可愛;我猜想他一定踫過不少釘子,想起子蘭那雙冰冷冷的眼楮,還不知道這個大男孩受了多少委屈呢!
「好,我替你交給她。」我答應著,「不過你要告訴李姐姐一件事。」
他率直而天真地望著我,等著我下面的話。
「你喜歡子蘭?」
一剎間,他整個臉都紅了起來,一直染延到耳根子,襯得嘴唇上那兩排淡淡的胡須好顯眼。我想他一定沒刮過胡子,那些毛須須看起來好軟、好順;競使我想起阿漁嘴上的軟毛,貼在臉上時那種溫柔柔毛茸茸的感覺……。我發現阿雄在某些地方競與阿漁有幾分相似,一樣的害羞,一樣的容易臉紅,只是我的阿漁要比他成熟、比他好看,比他有男人味道呢!
「這……」他遲疑了一下之後,誠摯又羞怯地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玩辦家家酒時,她總是當我的新娘子,有人欺負她時,她都來找我……」
「這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後來呢︰」
「後來,我常常幫她寫功課,尤其是作文和小楷;她考初中時,我還幫她溫習功課,偶爾看場電影……直到季伯母過世之後,她整個人就變了,好象用一張無形的網將自己罩了起來,別人進不去,她也走不出來……」
他的聲音低低的,幾乎象在自語,眼光朦朧,溢滿了純真的稚情。好細致好多情的一個男孩子,我忽然覺得挺喜歡他的,而且決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阿雄,把信交給我。」
他一拐一拐地走進去,手里拿著一個淺藍色信封,上面用深藍色鋼筆寫著「季子蘭同學親啟」,鄭重其事地遞給我。拿在手里好厚的一疊,我朝他笑笑,他的臉又紅了,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放,一下模模頭發,一下又扯扯衣服。
「我走了,你好好休養,有空再來看你。」
「再見,李姐姐,謝謝你。」
家里靜悄悄的,公公一個人在看電視。
我到子蘭房門口,她正在燈下發呆,看見我,露齒一笑,表情顯得即親近又疏遠,我想到阿雄說她用一張網將自己罩住的比喻。
「我剛剛去看過阿雄。」
「哦。」她漫應著,臉上一無表情。
我有點替阿雄難過與不平。
「他有信給你。」
她依舊面無表情,接過信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放進鈾屜,在她拉開抽屜時,我看到里面攏著一大疊同樣式樣的信,都沒剪開封口。
「你不看?」
「沒什麼好看的。」她的語氣中含有極度的輕蔑之意,令我很起反感。本想轉身回房去,繼而想到阿雄那張清純盼望的臉孔,不由得又坐下來,試著轉變話題。
「阿雄的宇寫得真好,跟他人一樣俊俊秀秀的。」
「嗯。」
「他好象挺喜歡你的?」
「那是他倒霉。」
我用困惑而略帶責備的眼光用力盯著她看,在我的逼視下,她又換上自衛的表情,卻有著自知失言的羞慚,停了一會兒之後,她小聲地說著。
「嫂,人是會變的對不對?小時候我們是好玩伴,他對我好,我喜歡他,他給我一種受保護的安全感;如今大家都長大了,一切就不同了,他卻老是抓著過去不放,多累!」
「我看他不是抓著過去,而是要開展未來。」
「沒那個必要,一個人該知道什麼是自己要的,什麼是不要的。」
「你要的是什麼?」
「出國。」她斬釘截鐵地說。
「留學?」
「不一定,我的功課不大好,能不能進大學都成問題,還談什麼留學!」她自嘲地說著。
「那你是指?……」
「出國不是只有留學一條路好走呀。」
我再次陷入困惑與迷惘之中。眼前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她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思想呢?曾經有一度,我以為走進了她心田,有一點了解她,如今卻又變得極其陌生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