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你的臉好燙……」
「你也一樣。」
「你的心跳得好快……」
「你也是。」
「我模模看是不是一樣。」
「不要嘛,人家……」我一溜鑽進被子里,緊緊地裹住自己,一顆心驟然膨脹著,向體外進擠了出來,胸膛象要裂開了似的,口干喉緊,仿佛著了火一般。
就在同時,被底下伸進一雙手,緊緊地模住我,接著一個熱烘烘的身體靠進來。
一接觸到他那熱滾滾的嘴唇,便有一種兼有生氣和電氣的熱流傳到我身上,使得全身都顫抖起來。我覺得自己象一個氣泡,不斷往上冒、往上升,又好象放在熔爐中燒煉的玻璃模型,一點點在熔化,消失……
夜深了,人靜了。我偎在阿漁臂彎里,側著臉凝視著他,燈光映照著那清晰突出的輪廓,黑濃的雙眉,深陷的眼窩形成一片陰影,挺直而飽滿的鼻子下,是一張弧度優美的嘴,實在太美了,我覺得心里有種異樣的滿足與快感,忍不住熱淚盈眶。輕輕地替他拂去散落在額前的黑發,小心地拭著沁出的汗水,心中溢滿著無限柔情蜜意……忽地,一個念頭掠過腦際,我支起身子叫了一聲︰
「阿漁!」
「嗯?」他仍是閉著眼楮,聲音中透著無限慵懶。
「你是不是水手?」
「我?我不是水手,是助理三副。」
「船員是什麼樣?水手又是什麼樣呢?」
「還不是跟普通人一樣。」
「是象電影里那些海盜呢,還是象那些滿臉橫肉喝酒玩女人的家伙?」
「都不是!」
「那是什麼樣,你告訴我嘛!」
「乖太太,有什麼話留著明天再講吧,我困死了。」他拍拍我,不願再談下去。沒多久就傳來細微的呼聲。哼!他倒好,說睡就睡,真會享福。
悄悄地翻過身來,打了個哈欠,真困,眼皮直有八千斤重,全身酸軟,四肢乏力;是該好好睡一會兒了,明天一早還要搭車南下旅行呢!
眼皮才閉上,立刻又彈了開來,眼前象晃動著一盞走馬燈,許多事都一幕幕轉著閃著。上船、水手、新娘、夫妻、家。酒筵中的情景,父母的容顏,賓客的笑語,朋友的祝福,交雜地呈現著,一幕幕、一片片,象海水不斷拍打的岩石,一陣陣沖激著。想到好久好久以前的小事,又想著很久很久以後的種種,糾纏在一起,撕扯著,激戰著,想要抓住它們仔細思考一下,卻是一個也抓不在……
睡意越來越濃,朦朧中,我閉上了眼楮,進入夢境,又仿佛人還是醒著,腦子里的走馬燈依舊在轉動著,轉動著……早上醒來,仍然有著宿醉般的疲倦,睜開惺訟的睡眼,不覺嚇了一跳,頓時睡意全消,人整個地醒了過來。喲!怎麼一夜之間天花板竟變得黑污污的兩團?
「這就是那一雙龍鳳花燭留下的後遺癥。」阿漁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起來,笑嘻嘻地指著燭台,又指指天花板說。
「唉呀︰不對!怎麼有一根蠟燭還剩下兩寸沒燒就熄滅了?」我失聲地叫了起來,一絲不祥的念頭迅速閃過腦際,很快地竄流開來,一陣昏眩,兩股熱流通上眼眶,一個踉蹌跌坐在床上,叫了一聲「阿漁」,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了。
「乖,阿乖,你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恍惚中阿漁輕搖著我,急促地說道︰「你還真相信那所謂的傳說啊?平日看你蠻開朗、爽氣的,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小心眼了?把夫婦間的未來寄托在兩根蠟燭上,不是太滑稽了?你呀!真是‘新人物,舊思想’,快別想了,收拾收拾該出發了,今天是我們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我要你帶著笑容,來,看著我,笑一下,嗯?」
我定定地仰視著他,那深褐色的眼球中瓖著一粒全黑的瞳仁,里面反映出一張哀愁的臉孔,哪里象新娘子嘛!簡直就是黃臉婆,才結婚第二天就這麼難看,怎麼可以?
隨著阿漁的手勢,我靠在他胸前,靜靜地偎依著。想著小時候常听長輩們所說許多過年時的禁忌和典故,其中有一次,我記得最清楚,年卅晚上不能摔交、跌倒、挨打或哭泣,否則明年就會倒霉,偏偏八歲那年的大年夜,經過院子時我滑了一交,跌得並不重也不很疼;要是在平時,我會站起來拍拍了事,但是今天是除夕,今天摔了一交可大大的不妙呀!想到它的嚴重性不覺「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聲驚動了家人,也嚇倒了自己,怎麼我又犯了另一個禁忌?越想越怕,越哭心里越毛躁,越覺得氣悶,任媽媽親友們怎麼勸都化不開我心里的結,哭到最後,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收場,還差一點挨一頓。過完年,早將這碼子事忘得一干二淨,也不記得有什麼厄運降臨。
這時我靠在阿漁肩頭問道︰
「你會愛我多久,阿漁?」
他握住了我的肩膀,用他那雙坦白的、深沉而狹長的眼楮,正面注視著我回答道︰
「永久,永久,這輩子,下輩子,阿乖……」
這句話由他嘴里說出來,竟有著特殊真切而永久的意味。我把他摟得緊緊的,用一顆跳動的心告訴他我多麼愛他,多麼高興,同時,也撫平了心中的皺折。拉開窗簾,灑進滿屋的陽光,頓時室內顯得光輝而明朗,連天花板上那兩大塊黑漬也談了許多。
第一章
在我尚未體味出婚姻生活美好之時,別離的陰影卻已爬進了心田。
旅行回來後,開始面對真正的生活。公公將家計大權鄭重地交付給我這個毫無經驗的新媳婦。
一切都顯得雜亂而陰霾,真不知該從何處著手。這個家自從婆婆去世後,已經多年沒有主婦了,更缺少一份生氣與歡笑,一切顯得陰沉沉、冷冰冰的。房子是日據時代的舊屋,和許多公家宿舍一樣,年久老邁。客廳的榻榻米改換成地板,紙拉門也換了木門。雖然剛油漆粉刷過,卻仍然掩不住那份陳舊,真象老太婆涂粉──全浮在臉皮上。
天井里的一棵大榕樹,遮天蔽月,即使在大白天也要點燈。除了我們住的那間屋子由于是後來搭出來的,光線比較好一點之外,其他三個房間,都是陰暗暗散發著一股濕霉味。
客廳里是一套咖啡色皮沙發,配上金黃色的窗簾,倒也有幾分活潑的氣息。早上在市場買了一大捧玫瑰花,蓬松地插在一個敞口瓶子里,整個屋里彌漫著夏季的新鮮和微帶濕氣的清香。
我一面拭擦著桌椅,一面想著一定要叫阿漁把天並里那棵大樹砍掉一些枝葉,這樣屋里就不會這麼暗了。
一陣急促的電鈴聲刺入耳膜,心也象被扎了一下似的。這個門鈴聲音實在太尖銳了,趕明兒個該換個音樂門鈴,免得每回誰一撤鈴,我就嚇一跳。
拉開門,正好和阿漁打了個照面,一顆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他那張原本長型的臉孔,變得更長,上面象是浮著一層霜,又象在跟誰賭氣似的,一言不發放月兌了鞋,往沙發上一坐,直愣愣地瞪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漁,你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仍舊不吭一聲,只轉過頭來瞅了我一眼,流露著痛苦的表情。
「阿漁,你不是說要到船公司去嗎?」
「喂……」象是有什麼苦痛在那里嚙他,一逕把嘴巴繃得緊緊的。
「公司的人怎麼說?」一陣驚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楮說︰「不會是要你上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