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她愁苦的模樣讓皇上擰痛了心,卻說不出一句安慰之語。
「皇上就當臣病體未愈,胡言亂語吧。」轉過身,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淚。「皇上的旨意,臣不敢不從,但有些事得請皇上應允才行。」再回過身時,她臉上掛著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皇上看著她故作堅強的臉龐,等著。
「三個月後臣才能替皇上選出妃子。」她需要一些時日好讓自己想清楚,也替皇上想清楚。
「可以。」要她選妃的原因之一也是想保她幾個月的安全無虞。這點,也只有堂玄知曉。
「三個月內臣不上朝、不議事、只辦選妃一事。」屆時的她恐已心力交瘁。
「可以。」
「不論臣選中哪家的閨女,皇上皆概括承受。」最後,她的眸直直地盯著皇上不放。
「當然。」他說過,他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決定。
收拾起紛亂的心思,朝後退開一步,萬十八端起手中聖旨,淡然開口︰「臣,謹遵聖旨。」
臣,謹遵聖旨。
兩個多月來,皇上心中不斷縈繞著的總是他與大納言交談的最後一句話。
每思及這句話一回,他的心便傷一回、疼一回,卻又莫可奈何。
大納言要他給她三個月的期限,他給了;而這段時日中他最常做之事竟是對著窗邊擺放的蓮花望得出神。
那已非大納言所送之花,卻也是大納言所送之花。為仿真花而做的假花,出自工匠巧手,幾可亂真。
身為一國之君,位高權重,坐擁榮華富貴,看似無物不可得,卻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他想得到的不曾得到,想擁有的也不敢擁有。有時,他甚至厭惡自己的身分、厭惡自己的地位,厭惡周遭的危機四伏、虎視眈眈,也厭惡長伴的孤寂空虛、寂寞難耐。
這蓮花是他想擁有之物,因而他想盡辦法讓它變成可保有之物。
他想保有的從來不是蓮花那縴白傲然的美姿,而是送花者之心意。
她的心意,他懂,卻不索求也不爭求,只是靜靜地守著、護著,在一旁望著、想著。
他愛她,卻不敢擁有她。
深怕一旦擁她入懷只會傷了她、累了她,甚至害了她。這便是他的躊躇與悲哀。
但他真愛她啊!
初見她時,他好奇她的人、她的身分;識得她時,他驚訝于她的聰明、她的慧黠;懂得她時,他震懾于她的擇善固執、她的善體人意。
如此不同的她攫住了他的目光與他的心,因而開始招惹她。
起初的招惹是試探、是挑釁,而後是刻意的為難與任性,最終竟是舍不得放開她的寵溺。
為何如此?夜深人靜之際,他總會問著自己。
盡避多年來他已為自己找過千百個理由,卻無一能說服為她傾倒的心。
「朕該拿妳如何是好?」修長的指撫過如同她臉頰般的柔細花瓣,他問得無助。
「一再為難妳的朕,這回又逼迫妳做出決定。」皇上說話的語氣帶著一絲感傷。「妳還敢說朕不壞?」
「皇上不壞,只是心腸太軟。」有時她異于常人的看法總會讓他琢磨再三。
「何以見得?」
「皇上對于珍視之人或物總會不由自主地推讓,而後用看似殘忍的手段逼迫對方先做出抉擇,其實受傷最深之人卻是皇上。」
「朕何需如此?」他不置可否。
「因皇上是仁慈的好皇上。」
她說的話總是一針見血,讓他無從辯駁。
但這回,他的殘忍只對她,他的逼迫也只對她,她是否還能如同以往一般地將他的心思看得徹底?
「堂玄。」他放下撫花的手,隱隱刺痛的心跳得低緩。
「皇上。」皇上倚窗的挺拔身影,莫名地令人同感孤寂。
「明日告訴福安,替蘭美人尋個好歸宿送出宮。」皇上說話的語調平淡如常。
「皇上?」
「大納言替朕選的妃子就快送進宮來了。」他很清楚,三個月的期限即將到來。
「皇上的後宮只有蘭美人一人,倘若再將蘭美人送出宮,這……」
「你很朕清楚為何留下她。」當年會納了她,除了她某些地方與「她」相似之外,也是為了堵眾人悠悠之口,他根本無心于她。「告訴她,朕不會擁有三妻四妾,朕的心也無法一分為二。」
「皇上真要納大納言選出的女子為妃?」堂玄一直以為這只是皇上為保大納言周全的緩兵之計。
只要讓大納言擔起替皇上選妃之事,于此事落幕前,「那幫人」不但不會動她,甚至還會想辦法籠絡她、巴結她,而皇上與他正可乘機做些部署。
可如今……
「朕說過,朕接受大納言的決定。」只要是大納言替他選的,他便接受。
畢竟,這是她對他的心意。只要是她的意願,他便替她實現。
「皇上何苦?」堂玄困惑了。
「愛一個人,並非真要得到她不可。」皇上伸手按于胸口,按于萬十八替他掛上的平安符上頭。「倘若朕的放手反而能讓她免于災禍、免于爭斗、免于生死劫難……」他停住了口,哀戚神傷之色不讓任何人瞧見。「朕就必須放手。」
第7章(1)
被送入宮的女子身著一襲蠶絲織成的白袍,繡著富貴牡丹花樣的白紗自女子頭頂遮蓋而下,隱約間只能見著她模糊的輪廓,朦朧間只能望見她桃紅的唇色,其余無一可窺見。
此時的她,跪坐于鋪著長絨絲毯的地上,縴細的背脊挺得筆直,修剪整齊、圓潤白皙的指平貼于腿上,罩著白紗的頭微微低垂。
教養良好她不敢動、不敢言,一呼一吸之間盡是小心翼翼、謹慎萬分。
「叩」的一個聲響,是酒杯敲上桌面的聲音,也是酒壺放回桌面的聲音。
這聲音不間斷地響了一整晚,無人制止、無人敢言,就這麼任一身紫衣的雍容男子為所欲為。
這酒,好苦。
迸人雲︰借酒澆愁,愁更愁。以往的他半信半疑,今晚,他卻深信不疑。
這一杯杯下肚的酒不但未讓他消愁,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殘酷地醒悟著自己的自欺欺人。
堂玄說得對,除了「她」之外,他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
先別說只是有名無實的裝模作樣,他連與大納言替他選出的妃子共處一室都覺得厭煩,遑論其他。
他,高估了自己。
自以為瀟灑,自以為放得下,自以為能全盤接受她所做的決定,自以為能說服自己不再羈絆著她。
然,當妃子人選送到他眼前之際,他的心卻慌了、亂了、痛了。
「後悔莫及」這四個字毫不留情地鞭笞著他血淋淋的心,他說不出口的苦,只能和著一杯杯酒吞下肚。
「退下吧。」皇上仰首又飲下一杯酒,燒喉的辛辣卻無法麻醉他創痛的心。
退下吧。這三個字令跪坐于地的女子握起了縴白玉手。
等待整晚的她,等不著皇上一眼,等不著皇上溫柔的撫觸,好不容易等著了皇上開口,這一開口卻是傷人的三個字。
悄悄地、緩緩地,女子稍稍抬起了頭,當她的眸光觸及呈在桌案上依舊系著紫底金邊綢帶的卷軸時,困惑的眸光一轉為了然。
那有著大女官對她的擇視與評筆的卷軸被諒在一旁,那有著她的身世與身分的記載被隨意置之。
眼前的皇上根本對她不聞不問、毫不在意,更別說多瞧她一眼或同她說句話了。
既然如此,何需選妃?何需大費周章繞這一圈?何需故意傷她的心?
「小女子退下了。」不同于平時刻意壓低的嗓音,她清亮的聲音听來令人舒服極了。
既然皇上要她退下,她便退下,是賭氣,也是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