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他伸手撫上她細女敕的臉蛋,修長手指輕輕劃過她眼下的青影,一股不易顯現的憐惜之情悄然而生。
嘆了口氣,他身軀半跪,輕輕托起她的身子,一把將她抱起。
手上的輕盈令他劍眉蹙攏,神情有異地垂眸望了眼熟睡的她後,不發一語地將她抱至一旁的軟榻上。
「妳啊……」取來擱置一旁的薄被為她蓋上,皇上倏然頓下言語,將未竟之語隱去。
他坐了下來,坐在軟榻邊靜靜地凝視著她,久久不語。
半晌,他起身離開書苑,悄無聲息的步伐未驚動她分毫。
「皇上。」于書苑外等候的堂玄隨即跟隨于側。
他從不多言,也從不多問,只是盡心地做好分內之事。
「堂玄。」皇上突然停下,流轉的心思難以捉模。「傳令下去,朕今日來過之事,別讓大納言知曉。」
※※※※※
便言廳,顧名思義就是廣听眾臣之言的廳堂所在。
如今廳堂里五品以上的官員全到齊了。如此罕見的召集,要研擬的可是一件關系著全官員與百姓福祉的大事啊。
以往呢,任何大事件根本不需要地方官員參與,因地方官員毫無置喙之處。
但今日可不同了。
今日,皇上點名了要地方官參與,听听地方官之見。如此異于常理、榮幸之大事,任誰皆會揣測上意,坐立難安。
環顧四周一眼,一品官大納言萬十八那慧黠的眸中閃過笑意。
這皇上,可真會折磨人啊。
將地方官員找來,卻未告知今日議題,令其惶恐不安;將中央官員找來,卻欲告知其所不樂見之事,令其寢食難安。
人人皆稱當今皇上乃皇甫王朝歷代最英明睿智之王,她絕對舉雙手認同。但不可否認,他也絕對是會讓朝臣急得跳腳的皇上。
皇甫皇,皇甫王朝第十九代君王,十五歲即位,至今已過十個年頭。
方即位時因年紀尚輕,加上大舉廢舊制、立新制而遭到許多波折與阻礙,但他仍挺了過來。
這十年,他帶領的皇甫王朝不但國泰民安、豐衣足食,而且還深獲民心、備受愛戴。
身為大納言能侍奉這樣一位明君,她深感萬幸;能得皇上信賴,她深感惶恐。
她只怕自己一時的錯諫而毀了皇上英明,毀了皇上所建立的功績,因而她總是加倍努力學習,恨不得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助皇上一臂之力。
「大納言乃朕最倚重之人。」
是啊,只因皇上這句話,她便戰戰兢兢不敢一日怠惰。
眼眸一轉,萬十八將目光停駐于那空出的主位上,思緒飄離。
「萬十八,妳可喜歡妳之名?」
初次正式拜見皇上時,皇上竟是對她的名感興趣。
「十八只是個稱呼而已,與喜不喜歡無涉。」
「妳可知妳為何名十八?」
「十八乃指第十八代大納言之意。」
祖有明訓,大納言乃皇上重要之諫臣。既為諫臣,就必須無我;既無我,名便無意。她明白她肩上所扛之責,因而自懂事以來她便明白,她的有名,實為無名。
「那,妳可願意輔佐朕,無論何時何地皆給予朕最公正之諫言?」
當時,皇上緊盯著她不放的黑眸燦亮如星。
「此乃微臣存在之由。」
多年前與皇上的對話至今她仍清楚記得,只因時至今日她所有的努力全是為了他一人啊。
「參見皇上!」
突來的恭迎聲驚醒了萬十八,讓她的起身顯得有些狼狽,令她的拱手顯得有些倉卒。
一股臊熱不由自主地染上雙頰,因她知曉自己的異樣全進了皇上的眼。
「眾卿請坐。」將萬十八的羞赧收進眼里,他不明白她為何事出神,只是突然發覺她臉紅的模樣煞是動人。「今日邀眾卿前來乃為了『借地予民』之事。朕想听听眾卿之意。」皇上直接切入正題,毫無贅言。
「啊!」此話一出,果真引起眾臣嘩然。
地方官沒料到是這樣的新改革,中央官沒料到皇上對此事是如此地堅決且刻不容緩。
「皇上,茲事體大,請皇上千萬三思啊。」御史李大川神色凝重。
「就因茲事體大,朕才要眾卿一塊兒研擬。」皇上眸色一沉。「眾卿只需告訴朕該如何落實此新政即可。」
此話一出,又是一陣抽氣聲,皇上根本擺明了此事非做不可。
沉默,于眾大臣間流轉;凝重,于眾大臣間徘徊。
想想也是。要大臣將皇上賞賜的封地借予百姓耕種,任誰也會不甘、不舍。
「皇上。」大納言萬十八開口了,與平時無異的壓低嗓音此時卻引來眾人的注目。
瞄了眼大臣們的期盼眼神,萬十八突然有股想笑的沖動。
她不明白大臣們何以會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臉上可有寫著「萬萬不可行」的字樣?
眸一抬,她望向皇上,于那短暫的目光交會,她發誓她瞧見了皇上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笑意。
皇上知曉了?萬十八怔了下。
怎會如此?
她尚未開口,皇上竟已知曉她的心意?皇上有讀心術不成?
第1章(2)
「大納言想必已有可行之策,朕洗耳恭听。」皇上略顯低沉的嗓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疼惜。
她眼下的青影較幾日前又明顯許多。
這些日子來她吃不好、睡不穩皆可想而知,但他卻無法加以干涉,只因讓她如此勞心勞力的罪魁禍首正是他。
「依臣之見,」萬十八站起身來,壓抑下詢問皇上的沖動而面對著眾臣百官。「倘若將皇上的『借地予民』解讀為『租地予民』,這道理應當不難理解。」
「願聞其詳。」太師徐離的臉色逐漸好轉。
「與其花銀子請民耕種,收成後又賣糧于民,何不直接將地租借予民,收取租金?」萬十八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見他神色無異才又接續︰「先合計一下王侯大臣每年封地的收入,算出一個合理數目之後訂為租地予民之租金。每一塊封地也可劃分成大小不同的區塊,讓百姓依其力來承租。」
「那收成的部分怎麼算?」陳知縣關切地提問。
「若百姓有按時繳納租金,則所有收成皆歸百姓所有;若百姓無法支付租金,則收成後由王侯大臣取得應收之租金,其余采民七官三來分配。」萬十八突然反問︰「與民共創雙贏之局才是你我所樂見,將民逼入死胡同並無半點好處,不是嗎?」
大納言語畢,廣言廳里一陣嘩然,眾臣無不交頭接耳熱烈商討。
不愧為朕所信任的大納言。
皇上單手支頷,神態雍容地望著大納言,黑黝瞳眸中漾著贊賞之色。
有她在便無後顧之憂,這點他比任何人清楚,因此便日復一日地任性而為。
眾臣私下說他標新立異,他承認;說他背離古制,他也認同。
眾人皆以為他天生反骨,才會有如此多奇特新政、如此多令人意想不到之創舉,殊不知他會如此作為,全是讓一個人給「寵」出來的。
直視的眸光正巧與大納言對個正著,他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瞧,而她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佯裝惱著他的吝于夸贊。
此種無言的傳遞,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突然間,皇上無聲扯唇一笑。
讓她那揚眉抿唇的邀功模樣給逗笑了。
「倘若民七官三的部分能修正為民六官四,那司馬翼欣然贊同。」半晌,三王爺司馬翼率先表明認同,望著大納言說話的目光透著溫柔。「不知大納言意下如何?」
敝了?是她錯看抑或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三王爺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怪異。
不自覺地稍稍蹙了下眉頭,她的困惑已讓皇上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