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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傾奴婢 第38頁

作者︰木心蘭

第十四章燕歸來,似曾相識

四年之後。

正是康熙二十四年暮春。

京城西郊玉泉山下的淥水亭里不斷進出書生模樣的人,來去皆是愁雲慘霧,面面揪心。

天空碧晴,蒼山頂不時有海冬青飛過,扇動的巨大翅膀仿佛帶了一股血腥。

一駕華蓋馬車緩緩停到了門口,看門的立即搬了木梯迎過來,「恭親王來了。」

說話間已有個三十左右,身穿灰色馬褂,外裹薄坎肩的男子下車。

「下來吧。」男子轉個身又伸出手對車里道。

青色雲袖里伸出一只女敕白瓷手,輕輕扶住男子的手腕,餃著淡淡的笑鑽出馬車。

這一出,眾人皆愣。

女子下車,掃視各周,她許久都沒出來過了,面對這麼多人的驚奇目光,她心里的疑惑也絲毫不亞于這些人。她側過頭對身邊的男子道︰「王爺,這些人……」

抱親王常寧輕笑,「姑娘太美,驚剎這些人了。」

女子步赧羞,一層紅霞飛上臉頰,若要說美,蘇州的她才是美得極致。

兩人悠悠跨進門,迎頭一名家丁匆忙來報︰「王爺王爺……您趕緊過去吧,公子公子可能不行了!」

雙雙怔住,「什麼叫不行了?」

家丁已開始嗚嗚咽咽,「公子這次叫大伙兒過來,就是為著見最後一面。嗚嗚……」

女子若然面白,慌忙從腰間解下玉佩遞給家丁道︰「快些將這個給你家公子。」

家丁抹了抹眼淚接過玉佩,這東西能救下他們主子?反正上頭說給那就沒錯,想著就匆匆跑在了前頭。

兩人加快腳步趕到時,玉佩正被一人執在手中,疼惜地放在嘴邊親吻。那人斜躺在榻上,面白如紙,眸間里滿滿的憂幾乎無處盛放,這病容將他的五官襯得很淡很淡,而這淡仿佛是一根刺,尖銳地扎進了女子的心。

多麼相似的一張病容,多麼讓人揪心的一張病容,多麼,讓她經久不忘思念至今的病容。

女子走到榻前蹲身下來,「納蘭公子認得這玉佩嗎?」

「呵——」納蘭帶淚笑道,「當然記得,這是我送給小婉的定情之物,她說過將它轉送給了位姑娘,沒想到今天還能再見到它。可惜呀可惜……小婉已經不在了……咳咳……」

他身上有著不可比擬的草藥味,他身上有著不能忽略的憂思,他身上有著不容置疑的書卷香。又是多麼相似的味道,多麼相似的思念。女子背過身,擦了擦眼淚,為什麼這麼多年,他依舊堅韌地活在她的心里?就算是只有一點跟他有關的東西,在她的思緒里便會無限擴大,合著隱藏了這麼多年的痛,如古木依舊散發沉沉的香。

這場聚會之後,一代文才納蘭性德溘然而逝。他來時帶來了什麼,走時又帶走了什麼?不得而知。留給世間的,唯有他的才氣與他跟沈婉之間的千秋情話。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然而這世界上,又有誰能清楚地知道誰的心事呢?

坐在回程的馬車里,女子合目不語。

常寧擰眉望著她,「姑娘又想家了?」

女子嘴邊苦笑,「我沒有家了。」

她沒有家了,她早就沒有家了,她本來會有個家,可是這個家,沒了。

正沉默著,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常寧皺眉掀開車簾道︰「怎麼回事?」

抱親王府的小斯「咚咚」跑上來,手上托著一封信箋,「王爺,揚州蘇家來急信,奴才正想去淥水亭找您呢!」

車內女子霍然睜開眼楮,「蘇家?」

這是多麼敏感的字眼啊……蘇家蘇家,蘇家里有個病鮑子蘇念恩,有個多少日夜都讓她牽掛的蘇念恩。

常寧接過信,臉上瞬間就變了顏色,生出滿面的愁雲。

女子隱隱不安,「出了什麼事?」

「蘇老爺病重!」

「老爺她……」女子面色微微發白。

「你想回去嗎?」

「我……可以回去嗎?」

常寧抿唇,思索了一下,「是該去看看了。把惜靜也一並帶著吧……」

女子嚅嚅嘴,默然點頭,「她更應該回去的。」

半月後,揚州。清明,路雨斷魂。

多少亡靈黃土下徘徊,多少生人黃土上惆悵?一酒把言情相默,君心早死。

時間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它撥弄人間最脆弱的感情,往往在人最想忘記的時候出來一段忘不了的回憶。清明,又是清明,該為你掃墓插花,理一理舊年的殘霜了。

蘇念恩靜坐在墳前,看著墓碑上的兩個字,淚雨濡濕,她死了,而他卻連刻上「愛妻」這兩個字的勇氣都沒有。轉瞬便過去四年,四年,四年……他在心里算著,他們認識十年了。若是她還在身邊,她會怎麼樣?她會為他生兒育女,她會為他長出白發,她會輕輕用手指刻畫他的輪廓,她曾經是多麼愛他,而他,卻是多麼沉重地傷害了她。

墓前的蠟燭已燼,只剩下黑色的炭灰,被風輕輕一吹,便統統散成塵埃被雨打濕。

蘇念恩起身,風徐徐剞動灰袍,身影高瘦里透出孤單。他轉身,抬眸時,正見有個人提著竹籃往這邊走來。他頓了頓,緩下臉來與他擦肩。

「哥。」

他被叫住,身子恍然一顫,回過身子,「怎麼了?」

蘇及第兩只眼楮深深地凹了進去,眼窩看起來就像兩只黑洞洞的窟窿,多年前的那雙多情細眼蕩然無存,一絲也看不出那上面曾經桃花迷離。他亦轉過身,對住蘇念恩的眸光,「不跟我一起陪陪柳絮嗎?」

蘇念恩愴然,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不了,我還有事。」他們永遠都不能同時陪在柳絮身邊,生是死是,生生世世都是。這是還不完的孽債!

蘇及第張嘴卻沒說什麼,看著蘇念恩離開了,才走到墓前蹲子放好祭品,點好蠟燭。

「柳絮,」他薄唇里 了滄桑,「我來了。你大概非常不想見到我,可是我還是來了……」他從旁邊香筒里挑出一炷香,沒有點燃,而是掰成了兩段,伸手在前面插墓碑的泥地里認真地畫著筆畫。一橫一橫折再一橫……一筆一劃,鉤出了「妻子」兩個字。

他紅了眼楮,兩顆眼淚落進土里,「這是我替他寫的,他不敢寫,我來寫。柳絮……你能回來看看我嗎?我有好久沒夢到你了……我真的想你啊……」

雨絲飄飄,與淚濕成一團。

他一坐,便坐到了黃昏才回去。

墓前再有人時,已是天黑,四周靜若鬼魅。雨絲已經停下,但是空氣里氤氳的泥草芳香卻更加濃厚。

有小女孩的聲音說道︰「娘,為什麼要來這里?」

「因為這里躺著娘。」

「胡說,娘明明在這里,怎麼會死了呢?」

「傻孩子,死了的,是娘的心啊……」

女孩不懂,眨巴晶亮的眸子,「娘,你哭了?」

冰涼的眼淚從下巴滴到女孩嘴里,女孩舌忝了舌忝,把手伸向母親,「娘,你別哭,你有惜靜呀……娘,你別哭了,你為什麼哭呢,惜靜這麼乖……娘,娘……」

她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哭聲,「娘沒事。」蹲下來望住女兒細細的桃眼,「惜靜,以後在這里記得也要叫娘額娘,叫王爺阿瑪,等回王府里了,再改過來,好嗎?」

「為什麼?」

「因為……因為……」她咬唇,答不出話,「王爺還在車里等我們,我們趕快走吧。」牽起女兒的小手,她步出的這一步,不知道明天會怎樣。

清明,蘇家異常冷清。蘇念恩放了奴才們大假,準許為家里的父母盡點孝道,所以蘇府此時並沒有幾個人在。

燈火已不再通明,幾盞微弱的燈點在大門口,灑下昏黃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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