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爺爺在電視上看到你罵我,要他來找我們。」育德代答。
「噢!」婉婷垂頭喪氣的申吟。全台灣都看到了嗎?真糗!她乏力的坐到育德旁邊的床上。他是特地來嘲笑他們,以報當年的「被尿之仇」嗎?
「我爺爺的八十歲生日快到了,你們是他向我要求的生日禮物。」
「開什麼玩笑?我們是人,又不是東西。」婉婷直覺地反應。
「我的意思是,我爺爺想請你們去台北陪他住一陣子。」
「為什麼?」婉婷問。
「因為他想念你們。」黃明毅猶如想借著他的撲克牌冷面與他爺爺劃清界限。
婉婷瞟了育德一眼。「我想我們可以在黃爺爺生日那天去台北看他,可是我們不可能去陪他太久。」
「為什麼?」黃明毅問。「育德說你目前失業在打工,育德剛畢業沒申請大學,也在打工,你們這個住處的租約又快到了,為什麼不能陪我爺爺住久一點?」
他說的都是事實,卻令她感覺受辱,好像一個自信干練、雍容軒昂,渾身散發出一股傲氣的成功男人,在嘲笑她這個一無是處、失業窮困,活著簡直是浪費糧食的失敗女人。
婉婷面紅耳赤地想挽回一點面子。「一個多月前是我自己辭掉工作,寧可失業也不願做得不快樂。我今天去一家百貨公司應征企劃專員,可能會被錄取。」
面無表情的黃明毅冷聲說︰「就算你會被錄取,一個月薪水有多少?」
婉婷以同等的冷調反問︰「關你什麼事?」嘖,不懂禮貌的男人,再帥也討人厭。
「我願意付給你們姐弟高于目前收入的薪水,而且管吃管住。你們的工作只是陪我爺爺講講話,另有外勞會照料他的生活起居,這樣的工作夠輕松吧!兩個人一個月共七萬,滿意嗎?」
婉婷咬牙切齒地瞪著他。她最痛恨這種拽得像神像出巡,一開口就想用錢砸死人的混蛋。沒錯,她窮,她沒本事賺大錢,但即使一無所有,她也還擁有自尊,不容他人無端踐踏。
「黃先生,」看在黃爺爺的分上,她拼命按捺怒氣,努力保持風度。「我們再窮也要窮得有骨氣,不會去賺這種錢。黃爺爺以前待我們很好,就像我們的親爺爺,我們怎麼可能陪他講話還領薪水?那樣我們還是人嗎?」
「不然你們願意無條件陪我爺爺住在台北嗎?」黃明毅微傾著頭斜睇她,深邃的黑眸凝聚逼人的挑釁神氣。
她和他對望著,即便羞澀的銀行存款不容她太瀟灑,她的眼神也不肯退縮。「我想我們可以去台北陪黃爺爺一個禮拜。」
「如果我爺爺需要你們陪他更久呢?譬如說兩、三個月。」
「黃爺爺為什麼需要我們陪他?」婉婷不解。「這些年來有黃女乃女乃、你和你爸爸陪他,他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黃明毅淡淡地說︰「我女乃女乃去年病逝……」
「嗄?」婉婷深感意外,瞬間紅了眼眶。黃女乃女乃是個非常慈愛的長輩。黃明毅繼續說︰「我爸爸這兩年長住在大陸擴展生意,我因為工作忙經常加班,所以……」他沒把話講完,顯然也沒打算講完,便閉上了嘴。
婉婷對他的了解不算多,對他惜話如金的個性倒是印象深刻。哼,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骨子里,他還是當年那個沉默得近乎自閉的小孩。
「黃先生,你的意思是你太忙了,沒空陪你爺爺講話,所以你寧可花錢雇用我們陪他講話?」她依樣畫葫蘆,微傾著頭斜睇他,以逗人的眸光挑釁。
他不語,緊抿著唇,等于默認。
婉婷怒氣陡升。「你知不知道親情是替代不了的?我們陪他和你陪他的意義大不相同。閣下如果能挪出一點寶貴的時間陪他,給他些許溫暖,何需求助于外人?我相信花錢買我們的時間,侮辱我們的尊嚴,絕非黃爺爺的本意。」
他靜靜的瞅著她,喜怒不形于色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駱駝。
「我們家禁煙。」婉婷硬聲說。香煙還是她賣給他的呢!該死!她堪稱共犯。
黃明毅瞄向書桌,婉婷的眼光跟著掠過去,這才發現桌上的小碟子里有幾截煙蒂。從其中一支放置的角度看來,她強烈地懷疑育德也有份。
「桑育德,」她瞪視她最疼愛的,也是世上僅剩的親人逼問道︰「你給我從實招來,你有沒有抽?」,「呃……」育德討饒地僵笑。「我只抽一根,陪客人抽嘛!」
「你答應過我要戒煙,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就要做到!」她瞪完了這個瞪那個。接收到她的眼神,黃明毅聳聳肩,把煙盒放回口袋。「付錢雇用你們的確是我的主意。我無意侮辱你們的尊嚴,我只是比較務實,我覺得我提出的是兩全其美、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方案。你們需要工作,我需要滿足我爺爺的要求,各取所需,不是皆大歡喜嗎?」
「你真的那麼忙,不能撥些時間陪他嗎?他都已經八十歲了,還會再麻煩你多久?我記得以前每次水果收成時,黃爺爺都會挑些最好的裝一箱,叫我爸爸寄去台北給你吃呢!」婉婷企圖引出他的愧疚感。
他看起來毫無動容之色。「我的工作需要我投注許多心力,坦白說即使有時間陪我爺爺講話,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講什麼,我們少有共同的話題。」
婉婷往天花板翻白眼,哪有這種人?他是石頭還是木頭?「你們住在一起十年了吧!你不知道要和他講什麼,卻叫和他分別了十年的我們去陪他講話,不是很可笑嗎?」
黃明毅不慍不火地說︰「這十年里,有四年我在台南上成大,兩年。當兵,兩年邊上班邊念研究所,畢業後我通常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還不時得出差。」他頓一下,仿佛懶得再解釋。婉婷以為他不說了,他卻又說︰「老人家都喜歡念舊,他在埔里生活了七十年,常回憶以前果園的事,我不能和他起共鳴。」
他看向育德,問道︰「育德,你想去台北住嗎?」
育德沒有立即回答,眼楮瞟向婉婷,一副乖弟弟等待姐姐指示的模樣。
「你已經十八歲,應該有自己的想法,何不把你心里的話說出來?我相信你姐姐不至于太專制,應該會尊重你的意見。」黃明毅語氣很平常,卻別具深意。
婉婷咬牙。這家伙到底居心何在?專程來挑撥離間他們姐弟的感情嗎?「我覺得搬去台北住也沒什麼不好。其實……」育德欲言又止,臉色變得很奇怪。「姐,電視新聞播出我偷摩托車後,加油站就不肯雇用我了。我這幾天都在外面晃,找工作。」
婉婷不敢相信會有這種事。「車主都肯原諒你,不追究了,加油站的老板怎麼可以那麼混蛋?」她氣得口不擇言。都是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惹的禍!真不曉得他們怎麼會那麼神通廣大,能及時趕到警局去拍她罵育德的鏡頭。她拜托記者不要拍,他們說職責所在必須拍幾個鏡頭回去交差,還保證說如果這則新聞被采用,一定會在他們姐弟臉上打馬賽克,可是事實卻不然。
婉婷十分氣憤。當事者的車主願意息事寧人,其他看熱鬧的人為什麼不善罷甘休?不給一個在朋友起哄下,一時糊涂做錯事的年輕人改過自新的機會?難道這真是個嗜血的、缺乏溫情與寬容的社會?「我不怪加油站的老板,」育德垂下眼簾,喃喃低語。「我如果是他,也不願雇用一個偷過車的人,天天擔心我會不會偷他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