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微微沙啞的聲音,他終于開口,停了一下,又道︰「我是陸暉。」
她「嗯」了一聲。
未央覺得淒涼,原來,她與他,已經陌生到要互報姓名的地步。
爐子沒有熄火,壺里的開水不斷地在里面翻滾,然後蒸發,並且發出嗚嗚的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那里哭。
最後他道︰「有時間出來聊幾句嗎?」
聊什麼呢?她與他,還有什麼可聊的嗎?
出門前她沒有忘記將爐子上的火關了,然後把開水倒進保溫水壺里,那滾燙的水沫星子,濺了幾滴在手背,很燙,很疼,仿佛鑽心。
未央坐在玄關那里換鞋,看鞋架子上那一雙雙高跟鞋,春夏秋冬,各款各樣的,整整齊齊地碼在架子上,只有角落那里有一雙帆布鞋,那是唯一的一雙,可是已經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那年夏天,她就是穿著這雙鞋,與陸暉共登泰山的。
那是暑假,那天陽光很好,真的很好,耀眼,但是不熱,還有微微的涼風,吹得人通體涼爽,為了不錯過沿途的美景,他們是徒步上山的。未央記得,那一次,足足走了五個多小時,才走到玉皇閣,那是山上的最高之處,雖然兩人都大汗淋灕,疲憊不堪,可是興致依然高昂,稍微歇了下,未央想去看秦始皇的無字碑,陸暉便陪著她走過去。
未央與陸暉立在石碑下的陰影里,石碑有二十多尺,歷時已有兩千多年,上面沒有字,只覆蓋著干枯的苔蘚,這塊石碑是秦始皇統一六國後,來封泰山時建立的,至于為什麼沒有刻字,便眾說紛紜。
陸暉道︰「這個無字的石碑,其實已經說出了無限的話,上面有興建萬里長城的暴君的顯赫榮耀,有帝國的瞬即瓦解,有歷史的進展演變,有十幾個王朝的消逝,就像是若干世紀的歷史大事的一覽表,而如今兩千多年過去了,物在人亡。」
未央仔細看那苔蘚覆蓋的石頭,不覺出了神。所有的輝煌,在輪回之間,滄海桑田,只剩這石碑,獨自橫壓在這里,看日出日落,向世人訴說著曾經的輝煌,誰說石頭無情的?
然而,又有什麼意義呢?當一切成為過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時間實在是可怕的,它讓明天,變為今天,今天,變為昨天,然後成為歷史,成為過去,成為曾經。
或許這碑曾經也是有字的,可是耐不住時間與風雨的侵蝕,便成為了無字碑。
所以秦始皇怕死,因為他知道,時間的可怕。
未央看著這塊石碑,忽然不勝淒涼。
她轉過臉去看陸暉,陸暉也剛好轉過臉來,未央道︰「陸暉,有一天,你會把我忘記嗎?」
陸暉道︰「不會。」
「永遠永遠都會記得我嗎?」
陸暉張開雙臂,擁著她,道︰「永遠永遠。」
第六章相見時難別亦難(2)
可是永遠,到底有多遠呢?未央不知道,于是她想到一個詞,地老天荒。
她微微仰首,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太陽在那里緩慢地移動著,在山的那端,一點一點地移了過來,看著緩慢,實則是非常迅速的,仿佛只是一剎那,那毫無遮蓋的白光,便肆無忌憚地兜頭蓋臉灑了兩人一身。那盛夏的光與熱,卻像是烙進了皮膚,深深地滲入身體的每一處血脈。
未央想也沒想,一句話便月兌口而出︰「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而他的吻就這樣落了下來,落在她的唇上,臉頰,耳畔……
未央換好鞋,關了大門走出去,輕微的關門聲,在身後空曠地回蕩,她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
外面難得沒有下雪,只是蒙蒙細雨,而冬天里的雨,因為潮,因為冷,卻是比冰天雪地更讓人難受的。
馬路上殘留的積雪在雨的侵蝕下,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著。在這個寒冷的北方城市生活了那麼些年,未央知道,其實真正的寒冷並不是下雪的時候,而是在雪融的時候。而在極致的寒冷後,接踵而來的卻是萬物復蘇的春天,所以便有一句話,一句仿佛充滿希望的話︰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而現實的生活讓她明白,在冬天里等春天,是十分遙遠的,而要到烈日炎炎的盛夏,便更加遙不可及了。
未央招手上了一輛計程車,車子沿著蜿蜒的高架路,深入城市的脈絡,在樓群林立的森林里穿行著,冷雨敲打著車窗,絲絲細雨,在玻璃上匯成雨滴,然後滑落,一路上,未央一直在想,見著他,應該說什麼。
路很遠,可是最終還是到了。
那是一家位于什剎海邊的咖啡館,未央自計程車下來,便看見他站在門口,雙手插在褲兜里,仿佛等很久了。
未央站在那里,只是邁不開腳步,任由細細密密的雨絲,濡濕了額前的發絲。
棒著細細密密的雨簾,兩人都覺得彼此的臉龐,遙遠而朦朧。
最後,他走過來,道︰「進去坐吧。」
推門進去,咖啡廳里面的布置並不甚特別,可是很大,四面都是大片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客人不多,卻都是一對一對神態親昵的男女,零落地散在四周,在輕柔的音樂聲里,喁喁細語。
兩人都點了杯咖啡,不過在咖啡館,仿佛也只能喝咖啡,沒有別的選擇。
面對面坐著,一時竟無語。
未央拿個小勺,緩緩地攪動著面前的咖啡,在藍山咖啡濃郁的香氣以及裊裊上升的熱氣里,想著現在這種場面,是不是應該像張愛玲那部小說里那樣,學著曼楨對世均說一句︰我們回不去了。
然而在現實中,不管中間是經過了多少辛苦路,也是不可能像小說一樣纏綿悱惻的吧?
他輕輕地喚她的名字︰「未央。」
未央回過神來,此時才發覺自己拿著小勺的手指沾上了些黑褐色的液體,白色搪瓷杯里的咖啡因為她無意識的翻攪而微微溢出。
未央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抬起眼簾看他,她索性放下手中的小勺,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他仿佛怔了下,過了一會兒,才道︰「也並沒有什麼,只是想……」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然後消失,後面的話,她並沒有听見。
氣氛重新回歸沉默,輕柔的音樂若有若無地拂過耳畔,雨仍無聲地下著。
又隔了半晌,才又听見他說道︰「未央,你好嗎?」
未央應道︰「嗯,挺好。」
他的唇角微微一勾,臉上仿佛有了點笑意,「那就好。」又道︰「我跟洛洛……要結婚了。」
未央微微一笑,道︰「恭喜。」
她端起面前的咖啡默默啜飲著,冒著熱氣的咖啡其實並不熱,可是很苦,未央記得自己剛才明明是加了兩勺砂糖的。
陸暉仿佛是在解釋,又道︰「我母親病了,已經好幾年了,一直在醫院里,她的情況很糟……一直希望我與洛洛能盡快結婚……」
此時,她的手機卻在手袋里響了起來,熟悉的旋律,在幽靜的空間里有點突兀,她翻找出來,低低地對陸暉說了句「對不起」,便站起來,握著手機走到露台外面去接听。
推開玻璃門,沙沙的雨遠遠近近,聲聲入耳,冷雨裹著微風,迎面吹來,沁涼入骨,未央再次低首才看清楚,屏幕上一閃一閃的,是「駱毅」兩個字。
未央接了起來,那邊駱毅的聲音卻帶了點遲疑,叫了聲︰「未央?」
她應道︰「嗯。」
那邊問道︰「你在外面?」
她又「嗯」了聲,然後才道︰「在什剎海這邊的咖啡館。」
「未央。」他又叫了聲,遲疑的聲音,仿佛小心翼翼,「你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