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回國,他應邀參加一個商業宴會,就在通往洗手間的走道上,只一眼,他便認出了她,她就是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就是她,夏未央,原來她就是那個夏未央,跟照片上比起來,她也沒有多大的變化,也不見得有多漂亮,乍看下去,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何會對一張匆匆一瞥的照片的記憶那樣深,會對一個與自己毫無干系的女孩的印象那樣深。從前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兜兜轉轉的那些女人,仿佛大多是面目模糊的,而照片中那女孩的容顏,在幾年後的今天,卻依然像初見時那樣清晰如昨。
他開始接近她,不由自主地。
第一次花盡心思去接近一個女人,說服自己的理由是,想知道當年迷倒陸暉的女人,到底有什麼奪人的魅力,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想知道,她與他身邊的那些女人,到底有什麼區別。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因此而萬劫不復。
那天深夜,他請她出來喝酒,她竟然也肯出來,他就想,其實她也不過是這個繁華都市中無數的女子中的一個,也只不過是一個在深夜里,輕易答應一個男人一起去買醉的女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後來她喝醉了,她竟抱著他,對他說,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自己心里明白,她只是喝醉了,只是將他,當成了別人。
但他一直記得她凝視他的樣子,她幽深的眼珠,純真迷離,嫣紅的臉頰,嬌艷如花。
這麼多年了,他身邊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形形色色的女人,對于所謂的愛情,他以為他已經看透了,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像陸暉那樣死心塌地地愛上一個女人,而且是同一個女人。可是他,竟然就那樣陷了進去,不知不覺地,泥足深陷,不可自拔,萬劫不復。
因為她,他身旁那些來來去去的女人,都逐漸模糊成了背景。
因為她,再美再好的女人,都只是浮扁掠影。
可在這時,她卻跟他說,不要再見面了。
她說得那樣雲淡風輕,那樣滿不在乎。
他想,不見面就不見面吧,他也有他的傲氣,他就不相信,他就真的會栽在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的手里。
然而,他們卻又見面了,在世紀劇院。他下計程車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她,便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她身後,他其實一直坐在她身後的位置,只要她一回頭,便能夠看見他。可是她一直都沒有回頭,她的目光,從一開始,就沒有離開過舞台,那時他便知道,原來過了那麼多年,她仍然沒有忘記過他。後來她一個人蹲在走道里哭,那樣無助,那樣傷痛,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就下定決心,他不會再放手,因為是她,只因為,他愛她。他不得不承認,他愛上了她,夏未央。即使他知道,她愛的並不是他。他明明知道,今天是洛洛與陸暉的訂婚晚宴,他是故意要帶她來的,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所以他帶她來,雖然他明明知道,她會傷心,但他想自私一點,他想要她對陸暉完全絕望,他想要她,像他愛她那樣全心全意地,那樣心無旁騖,他想要,她那句,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第六章相見時難別亦難(1)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未央睡到很晚才起來,床頭櫃上的鬧鐘正好指向十一點。一個人的生活就有這點好處,自由而隨意。她整個身子卷在溫暖的被窩里,微微地眯著干澀的眼皮,對著白茫茫的天花板發呆。
昨夜的一切,仿若一個夢境那樣不真實,如城堡的華宅,陸暉,駱水洛,衣香鬢影的人群,大霧彌漫的山上,駱毅那句被她掩埋在回憶中的話……一切的一切,都不真實……
未央輕輕地重新閉上眼楮,她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個昏黃的夢境里,仿佛所有的事,都只能在這個夢境里轉來轉去,在夢里的時間,總覺得是很長很長的,其實不過是一剎那,卻以為是天長地久。
而夢里的事,不管是多麼真實,醒來的時候,曾經有過的一切,卻都是不算數的,原來是不算數的,可悲的是,要等醒來的時候,才會驀然明白。
當她再次睜開眼楮的時候,她瞥見床旁梳妝台上那條鑽石項鏈,那是她昨夜月兌下來放在那兒的,它兀自躺在那里,對著鏡子熠熠放光,提醒著她,一切都是存在的。
未央慢慢坐起來,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拿起那條流光溢彩的項鏈,很冷,如冰雪般的寒冷,一直沁到心底里面去了。外面的天空昏昏沉沉的,沒有一絲亮光,未央沒有開燈,室內便更加的黯淡無光了,可是那一顆顆的鑽石,卻把她的手心都照亮了。
昨夜駱毅送她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了,她神思困倦極了,可是卻還是沒忘記將項鏈還給他。
她坐在車上,就著昏暗的路燈在那里解項鏈的扣子,身邊的駱毅卻道︰「別解了,項鏈是送給你的。」
她道︰「我這輩子不見得還有機會戴這樣的項鏈,這項鏈給了我,也是白糟蹋的。」
駱毅道︰「誰說你沒機會戴?」
誰說你沒有機會戴。
言下之意幾乎已經說透了,駱毅的話語還猶言在耳,可是未央卻還是覺得恍恍惚惚的,只管握著項鏈出神,旁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手中的項鏈差點滑落。
她才拿起手機,那邊卻已經掛斷了,她看著那串陌生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回撥回去,輕輕地把手機放回梳妝台上,披衣起床。
終究是要放下的,不是嗎?
她走到廚房里去,廚房里的燈卻在這時壞了,一屋子的昏暗,她推開那扇窄小的窗戶,冷而潮的空氣便沖了進來,原來是下雨了,細雨無聲,迷迷蒙蒙。
其實打開了窗戶,屋內的光線也不見得比剛才亮很多,只是仿佛更冷了,風裹著雨,只覺得寒氣逼人而來。
未央灌上一壺水放在煤氣爐上燒著,爐上的火,像一朵碩大的黃蕊藍菊花,細長的花瓣,緩緩地一卷一卷,在那里開開合合,水快沸了,她把手放在壺柄上,一蓬蓬的熱氣,直沖上她的臉,溫熱而潮濕,臥室里的手機卻又響了起來,試探又遲疑。
熟悉的音樂旋律,是張靚穎那首《如果愛下去》。
未央記得,這首歌的鈴聲還是前兩年李玲幫她下載的,那時候超女鬧得沸沸揚揚,李玲說這首歌好听,還說這首歌的彩鈴下載量突破百萬,高潮那段用來做手機鈴聲也不錯。未央也不甚在意,其實不管是哪首歌,對于她來說,也不過是一首鈴聲,然而這兩年來,她一直沒有換,或許是懶得換,因為習慣了。
這首歌,這兩年來,她已經听了千遍萬遍了的,今天卻不知為什麼,听起來特別的傷感。開水已經沸了,在壺里面咕咚咕咚地冒著泡,而張靚穎的歌聲還在屋里一遍一遍地回響著——
[很久以前如果我們愛下去會怎樣
最後一次相信地久天長
躺在你溫暖手掌
不需要想象
以後我們唱的孤單流浪
很久以前如果我們愛下去會怎樣
毫無疑問愛情當作信仰
可是生活已經是另一番模樣
我希望永遠也學不會堅強]
……
未央最終還是接了電話,還是那串陌生的電話號碼,可是她知道是誰,因為是他,即使再陌生,也還是他。
她把手機貼在耳畔,「喂」了一聲,那邊卻沒有說話,在長久的寂然無聲中,只听到雨絲拍打玻璃的聲音,未央抬眼看窗外,可不是雨已經下大了。她握著手機也沒有說話,而那邊終于有了點呼吸聲,由輕柔到沉重,清晰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