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遲疑的聲音。
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茫然地抬起頭,在淚水的浮扁中,她看不清來人的樣子,高大的身影,有點熟識。
「你怎麼在這兒?」那人又道。
未央用力眨了眨眼,駱毅的輪廓才一點一點地浮現在她的視線里。
是駱毅,居然會是駱毅!
未央覺得尷尬,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很難看,她臉上的妝一定已經全花了,披頭散發的像瘋婆子,而偏偏還要遇上他。
未央拭了下臉上的淚痕,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或許是蹲得太久了,雙腿已經麻木到沒有任何感覺。
駱毅想要伸手去扶她,她卻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然後緊握成拳,最終還是緩緩地垂在了身側。
「你沒事吧?」駱毅問道。
未央努力地揚起一抹微笑,道︰「沒事,剛才只是頭有點痛,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矯情,這麼點痛都忍受不了……」
駱毅只是看著她,沒有說話。
在他的注視下未央不知怎的忽然心虛起來,便隨口搭訕道︰「你……是來听音樂會的吧?」
駱毅正想說話,長廊的那頭便傳來一陣衣裙窸窣聲,夾著低柔的嗓音︰「哥,找你大半天了,你在這里干什麼?」
火紅色的晚禮服長裙迤邐而來,像一團火,燒痛了未央的眼楮。
是駱水洛,竟然真的是駱水洛。
多年不見,她仿佛更美了,明眸如點漆,那樣俗艷的紅色穿在她身上,卻仍是高貴得遙不可攀。
駱水洛顯然也看見了她,明顯地怔了下。
狹路相逢。
未央覺得喪氣,她此刻那樣狼狽淒慘的樣子卻讓她最不想見到的人看到了。
氣氛沉悶得古怪,良久,駱毅才像突然想起似的對未央道︰「這是我的妹妹駱水洛。」
然後又轉頭對駱水洛道︰「這是夏未央……」
「我知道。」駱水洛打斷他的話,微笑地伸出手,道,「好久不見了,夏未央。」
是好久不見了,未央想道,看著那只揚在半空的手,忽然覺得一切是那樣不真實,仿若夢境。
也許是暖氣太足的緣故,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未央覺得悶熱得簡直像大汗淋灕的夏季。
她覺得呼吸困難起來。
第三章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1)
那年她剛上大三,陸暉便在那年夏天畢業了。
校園里的鳳凰花像火焰般開滿了枝頭,那火紅的花朵,一直開到人的心底去了。
陸暉是本地人,但她一直對陸暉的家世不是很清楚,陸暉不說,她也沒想到要去問,只是模糊地知道陸暉的母親是個鋼琴家。她一直天真地以為,戀愛不過是兩個人的事。
那的確也是,但只要牽涉到婚姻,前途,名譽,地位,便完全不同了,就像雞蛋里無端生出無數的骨頭,讓人無法想象,怎樣吃都是難,因為有骨的。
那大概是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太陽如同火輪般灼烤著溫潤的土地,空氣中殘留的水分也被陽光吸干,連空氣也變得灼熱起來,聒噪蟬鳴聲仿佛也變了調子似的,有氣無力,令人喪氣。
正是悶熱慵懶的午後,星期天,除了未央,全寢室的人都不在。
這段時間,陸暉因為找工作的事一直很忙,他們已經有好些天沒有見面了,不知怎的,未央覺得今天整棟宿舍大樓都靜得出奇,耳邊吊扇呼呼的風聲異常清晰。校園里隱約傳來幾聲音樂聲,那是一首不知名的法語歌,未央凝神細听,那歌詞大約是——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愛情並不短暫
只是有點無奈……]
未央無端地傷感起來,她悶得慌,便隨手拿起手邊的一本字典來背單詞,背著背著沉重的眼皮便直往下掉,差點沒睡著,最後被敲門聲驚醒,人還是有點迷糊。
是駱水洛。
她靜靜地站在門外,全身白色的連衣裙,像朵遺世獨立的白荷。
未央看著她,模糊地想,美女就是美女,即使是最簡單的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仍然是飄逸而耀眼。
駱水洛道︰「有沒有時間?我們談一談。」
未央的腦子一時有點轉不過彎來,手里還抱著那本厚厚的字典,便跟在駱水洛身後走了出去。
外面的陽光灼熱而刺眼。
駱水洛在一棵大樹下站定,轉過臉來與她對視。
迸老的榕樹濃密如蓋,錯綜復雜的枝椏與葉子密密麻麻地將刺目的陽光完全遮蓋了起來,沒有風,仍然很熱,未央站了一會兒便有汗流浹背的感覺。
「呃,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未央問道。
「我希望你離開陸暉。」沒有拐彎抹角,駱水洛直直地說出來。
「你說什麼?」未央以為自己听錯了。
「……陸暉自幼便有很高的音樂天賦,他酷愛音樂,並流露對音樂敏感的天性。維爾也納音樂學院甚至願意為他提供全額的獎學金,可是因為你,他放棄了出國深造的計劃,他的父母非常震怒,他父親還揚言說要跟他月兌離父子關系,只是被他母親暫時勸住了。他那樣優秀,在這里,他隨便就可以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甚至可以留校當音樂講師,只要他願意。可是他卻到現在還找不到工作,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父親的關系,根本沒有人敢請他……我與他,並不只是同學,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感情也非常好……希望你離開陸暉,你跟他,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若你是真愛他,請你放他自由。」
駱水洛不慍不火地說著,臉上是平靜的表情,可是未央覺得每一句話都像烈日的光芒那樣滾燙,一直沁進了薄薄的皮膚里,灼得人難受,所以很多年以後,未央仍然清晰地記得她說每一句話的表情以及速度。
未央並不知道陸暉有出國深造的計劃,他從來沒跟她說過有這樣的計劃。她更加不知道他已經跟家里鬧翻了,只知道他找工作似乎並不順利。現在給駱水洛這樣乍然一說,便有點茫然不知所措起來,腦海有了一段短暫的空白。
等未央回過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駱水洛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她追了幾步,便又停住了,她手心都是汗,手中那本厚厚的字典,光滑的硬皮面,便滑膩膩地握不住了,「啪」地掉落在地面,揚起一層細微的灰塵,然後消散在陽光里。
她覺得難過,因為陸暉有事瞞著她。
她一個人站在大太陽里,發了一會呆,腮頰曬得火燙,忽地滾下來兩行淚珠,更覺冰涼,簡直是涼到心窩里去了,下意識地抬起手背來揩干,彎下腰來拾起書本,便一步一步走回宿舍去了。
寢室里依舊空無一人,校園的廣播里也換了調子,正播著一曲輕快熱鬧的兒歌,未央望著空蕩蕩的寢室,一時倒又疑惑起來,仿佛剛才駱水洛根本就沒有出現過,一切都是虛幻的,並不真實。
她忽然發覺寢室的窗戶原本干淨剔透的玻璃沾上了一些細細的黑點,她便伸出手去揩了下,又揩了一下,揩不掉,便進去浴室沾濕了一塊抹布,擰吧,一點一點地擦拭著,固執而頑強地擦著。那些細細的黑點,終于逐漸模糊,然後退去,不留一點痕跡,玻璃在陽光下重新恢復晶瑩透亮。
擦干淨窗戶,然後將抹布用洗衣粉洗干淨,拿到陽台去晾曬,再拿過拖把,將寢室的地里里外外拖了一遍又一遍,倒也不覺得累,直到天色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
她在黃昏迷離的暮色里,對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揚起一抹微笑,嘴唇緩緩地彎成一個弧度。陸暉總是說,她笑起來的時候像一個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