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今日會踫巧遇上他。一年前的離開,她就已經做好了訣別的打算。想著,今生,他們不會再有相見之日,可是沒有料到,今日溱湖邊,無意之間,她居然又看見了他。
心疼他眉宇間濃濃化不去的愁,她卻強行壓抑自己內心的波濤洶涌,對他視而不見。
就當她已經死了吧。彼此不再有關連,不再有干系,這樣,對他,對她,都好。
可是,為什麼在他放手的那一刻,她有失聲尖叫的沖動?听他蒼涼的言語,她的心也會揪緊疼痛?
手握緊了掌中的竹竿,狠狠地一擊,拍中湖面,擊碎了倒影。層層漣漪蕩漾,一圈一圈地蕩漾。
「在找什麼?」
低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乍然愣住,僵硬了軀體,熱血沖上腦門,不知該如何是好。
「轉運!」
要她如何無動于衷?這個名字,即使呼喚的人因為期待和激動,微微變了語調,但那種熟悉之感,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抹殺。
水波聚集,湖面平靜。她低頭凝視水中的倒影,白發蒼蒼,滿面皺紋,年邁佝僂。這樣的容貌,連她有時候都會混淆自己的身份,為什麼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將她辨認?
轉過頭,迎面站立的,是霸氣不復當年的謝仲濤。他的視線一直定在她的臉上,就這樣看著她,眼神復雜。
「你如何知曉?」她克制泛濫的情緒,啞著嗓子問他。
謝仲濤慢慢上前,迫人的壓力在她周遭聚集。他一步步向她接近,直到他和她之間,已經沒有了距離縫隙。
「形體變了,外貌變了……」他的手指沿著她皺紋密布的面龐,停在她的眼角,「惟一變不了的,轉運,是你的眼神。」
她精于仿制之術,做一張人皮面具,改頭換面,對她來說輕而易舉。但是無論她怎樣掩飾,石堤上的那一眼,她短暫的驚慌和無措,絕對不是陌生人初遇時應有的表情。
他不敢肯定,畢竟,這一年來,大江南北,四處尋她,有希望,更多的,是失望。所幸這一次,試探之下,上蒼沒有再叫他失望,將她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他的身邊。
「是因為我虧欠你太多,所以你寧願離去,也不願再留在我身邊?」手伸到她腦後,他用力,白發銀絲沿著面皮一道剝落,黑發傾瀉,露出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顏。
「不!」她捂住自己的嘴,拼命搖頭,再也克制不住,淚水潸然而下,浸濕了蒼白的容顏。
說什麼虧欠?天可明鑒,當年的滅頂之災,不想與他生死與共,是因為,她寧願自己死一百次,也要換得他的平安無事呀……
「轉運,轉運……」她的淚簌簌落下,每一滴都敲在他的心坎。謝仲濤摟她入懷,將她的臉緊緊壓在自己的心房,失而復得的感覺充實了空蕩蕩的肺腑,溢滿了整個胸臆。
「不要再離開我了!」不敢放手,生怕這是一場夢,這一放,夢醒了,此刻近在咫尺的她,又會消失不見。
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生命不再惟我獨尊,因為多了一個時轉運,絲絲牽絆,無法解月兌。
「不再有滄州謝家了。」輕輕嘆息,他的手在脖子上摩挲,拉出一根已經看不出原色的紅色絲線,取下來,拉過她的手,將一道磨損得厲害的平安符放在她的掌心,「我已不再是謝府的二少爺了,你不再有使命,不再是為我消災去厄的擋箭牌。做回你自己,做平常的時轉運,做——我的時轉運……」合攏她的掌心,他認真地看她,「如果上天注定只有你的死,才能換回我的生,這樣的命,我寧可不要!」
她震驚地看他,已經無法言語。掌中的平安符猶帶他的體溫,透過掌心,一點點地熨燙著她的心。
「跟我走吧,轉運。只要你我能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年,哪怕一日,也好過天各一方。」
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哭的,可是眼淚卻不爭氣地止不住地向下落,像是一輩子的淚,只在這一刻,就此流盡。
「如果我們還有機會,就生一堆的孩兒,男的、女的,一家子,開開心心地過活。把過往失去的、錯過的,全部彌補回來,好不好?」
「一堆的孩兒,一大家子,開心的生活……」她伏在他的懷中,嗚咽著,抬起頭,顫巍巍的手指滑過他消瘦的臉龐,眼中淚花閃爍,嘴角卻有笑紋蕩漾。
「世俗名利,都不再與我們有關了。」望著淚眼婆娑的她,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臉上終于浮現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忘了我是謝仲濤,忘了你是時轉運,你我,從此只是這世間芸芸眾生中的一對平凡夫妻了。」
是夫妻了,男耕女織,田園度日,忘卻過往種種,只要能重新開始。
「好……」破碎的聲音,卻帶著期許和希望,她應聲,和他緊緊相擁。
不再顧忌了,哪怕只有一年,即使只有一天,有了他的承諾,有了他的陪伴,她可以將一切拋諸腦後,當做過往雲煙。
即使將來,如果他們真的不被命運所容,蒼天有眼、諸神有靈、鬼吏判罰,錯也好,對也罷,她只求輪回轉世,六道之中,能允她和謝仲濤相伴相隨,彼此不再離分,也就足夠。
足夠了呀……
尾聲
夜幕降臨,依稀月光下的溱湖水面,有什麼東西順流而下,被湖水沖刷到近岸,載沉載浮。
一名男子站在岸邊,俯身探手,將其拾起,展開來,原來是一幅被浸得模糊的畫卷。
男子望向畫卷漂流過來的方向,片刻後,低垂眼簾,視線定格在畫中人模糊不清的容顏上。
他們,應該離去了吧?
夜風襲來,不知為何,竟有幾分寒意逼人。
男子緩緩轉過身,但見湖岸邊,清明時節民房前懸掛的白色燈籠,內中的火苗掙扎著閃爍了一下,無聲地熄滅。他收起畫卷,盯著暗淡無光的燈籠,若有所思。
「原朗,原朗……」
若有似無的呼喚忽近忽遠、忽高忽低,陰森森的,若是平常人听見,難免毛骨悚然。
男子仿佛置若罔聞,但見他右手拇指和中指結印,口中念念有詞。迎面吹拂的鬼魅之風撲打在他的臉上,周遭,看不見人影,卻隱約有走路的聲響。
口中的念詞越來越快,他抬手,指法快速變幻,轉眼間,已咬破自己的中指,輕輕一彈。
「去!」他盯著正前方,一滴血珠彈指揮出。
尖細的哀嚎聲頓時響起,風乍然而止,一剎那,一切靜默下來,似平什麼都不曾發生。
溱湖的波光在不甚明朗的月色下,粼粼閃爍。
男子收手,半晌之後,才微微嘆了一口氣。
去吧,去吧,天災劫難,盡數已去。
「時轉運……」他細細念著,抬起手,自衣袖間模出一尊白玉觀音像。指月復,點上與他極其相似的顏面,一一滑過俊逸的五官。
「當初,是我欠你。」他低頭,凝視手中的白玉觀音,眼神空無明淨,「如今還了這份情,這筆債,兩不相欠了……」
他的低語,在夜色中很快地散去,被黑暗吞噬,不復听聞。
再看去,湖面月光依舊,湖岸,已不見人的蹤影。徒留一聲嘆息,隱隱回繞周遭——
凡塵俗世皆困擾,還了過往之後,世間之大,何去何從,才是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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