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多年不見,你的修為更加精進了。」運天贊賞地說道,走到流光身前,「沒有想到,你居然躲在這個地方。」
「我早就猜到,能夠破得了我結界的人,除了師兄,還能有誰?」
「為什麼不猜是師父和溢彩?」克制住內心的激動,運天問她。七年的時間,今日得見,沒有想到她的容顏依舊,仿佛歲月根本沒有在她身上留下過任何印記。
「師父貴為國師,鎮守京師,怎能拋下眾多事務?至于溢彩——」流光苦笑了一下,「若真是她,怎會如師兄你這般有耐心等我出現?」
「難怪師父經常贊你冰雪聰明,有修道之才。」運天嘆息,「流光,你可知此番我找你,究竟所謂何事?」
「是師父叫你來的?」
「回去吧,流光,師父最看重的,始終是你,要不然,也不會將一生絕學盡數傳授于你。」運天苦口婆心地規勸。
「不。」想也沒有想,流光轉身,斷然拒絕。
「流光?」運天愕然,沒有想到她拒絕得如此干脆。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眼看著一片樹葉緩緩落下,流光毫不留情地開口,「師父早就忘記了學道的初衷。而你們,為了所謂要穩固朝廷根基的借口,這些年來,究竟殺了多少人?」
「所謂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師父他,也是身不由己……」
「好個身不由己!」流光打斷他的話,「僅僅就因為身不由己,所以就可以大肆屠掠?」
她學道是為了修身,而不是拿來殺人,身不由己?就這樣的一句話,能抵得上那些冤魂嗎?
「流光!」見她沒有絲毫留戀地準備離去,運天忍不住大聲叫道,「這七年來,紫薇星斗逐漸遠離大宋本命星座,北移趨勢日加明顯。元兵進犯猖獗,民間騷亂不斷,皇上震怒異常,遷怒師父,師父也寢食難安啊……」
「與我有何相干?」她繼續走,不想再听下去。
「沒有道理的,應天命而生之人早在七年前就被鏟除,天象早就應該改變,可是為什麼會……」
心神一動,流光的腳步驟然停下。
「流光,你最受師父喜愛,又深得師父真傳,可以佔星、可以批命,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你為什麼不在關鍵時刻幫幫師父?」見她終于停下腳步,運天心中暗喜,以為事情有所轉機。
「幫?怎麼幫?」流光木然地發問。
听她的語氣松動,運天心中暗喜,連忙說道︰「欲破蠻夷外患,必先肅清內患,定我國運。流光,只要你替師父找出天命之人……?br>「然後,殺了他?」流光慢慢轉過頭,盯著運天心思被看穿之後的尷尬表情,「抱歉,恕難從命。」
「為什麼?」運天難以理解,「你既然可以收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徒,為什麼不肯助與你有數載師徒情意的恩師?」
「你,見過重生?」瞳孔忽然收縮,流光開口質問,「何時?何地?」
「山下市集小鎮,要不是無意間得知他會批命,繼而產生懷疑,我又怎麼會尾隨他上山找到你?」
「他,為別人批命?」
「是,為一個老頭。那老頭看起來很高興,還硬塞給他一些東西,後來看他臉色變了,使勁摁住自己的眉心,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休息了一陣子才走。後來,我……師妹,你沒事吧?」見流光的臉色突變,運天止住話題,有些擔心地問她。
手,明明在寬大的衣袖中捏得死緊,流光卻只是搖頭,示意自己沒有事。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異常,心底卻微微有些刺痛。
照師兄這樣說來,重生不僅沒有听她的話,去給他人批了命,還欺騙了她。為什麼,他要這樣做?難道,這麼多年來的相依為命,她這個當師父的,還不值得他信賴嗎?
她不是大慈大悲之人,初見原重生,念他家園被毀,父母俱歿,孤苦伶仃留在世上無依無靠。又因天命所系,小小年紀,即使並未葬身火海,將來也逃月兌不了被追殺的命運。與其因為與生俱來的命運而亡命天涯惶恐不安,倒不如將這一世了去,到了陰間,喝下孟婆湯,輾轉輪回之後,忘卻今生恩怨,也還有另一番天地。
當時,原重生是生是死,只在她一念之間,全由她決定。
她是動了殺機,想要了結他的性命,只要那一掌下去,就可以將一切結束,可是偏偏在生死存亡的時刻,他,突然叫出聲來,絕望的呼喊、淒惶的表情,承受的極限究竟是多少?
她,選擇讓他活下來。這樣的選擇,不知道是對,抑或是錯?
「流光……」
指尖接觸到微熱的物體,不習慣這樣的溫度,反射性地,她抬手,直覺地揮開。
運天收回手,略帶幾分尷尬地看她。喚了她幾聲,見她陷入沉思沒有反應,所以才試探性地想要接觸她,沒有想到,原來,她還是不習慣別人的踫觸呀……
「對不起……」流光開口,只是看了運天一眼,就將視線移開。清冷的目光飄忽不定,令人看不出她此時究竟在想些什麼。
「流光……」運天心底有幾分苦澀,幾句話,想要對她說,終究是被她無情的道歉擊得粉碎,埋葬在她異常冷漠的眼神中。
怎樣的人,會有那樣冰冷冷的眼楮?仿佛天下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撼動她情感半分。無論是七年前,還是七年後,流光她,無動于衷的程度從來都沒有變過。
丙然如師父所料,她不會隨他回去;果然如師父所料,她仍然向往閑雲野鶴的生活,果然如師父所料……既然如此了解流光,早就已經料到結局的師父為什麼還要命令他們來尋她?來勸說她回去?
「師兄!」微風拂過,輕飄飄地掠過她的發絲,黑發如瀑,惟一的裝飾就是那條淡黃色的絹帶,明明沒有其他的頭飾,看起來卻是那麼飄逸出塵。
臂眉觀眼之時,心儀心動之間,運天已經看呆了。
「若是師父今日當真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流光自當竭盡全力,即使要了我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她飄游了很久的目光,終于定在他背負在身後的寶劍劍柄之上,語氣听不出任何起伏,「但,要我與師兄一般依從師命而為之,請恕流光難以從命。」
沒有譏誚、沒有諷刺,可是她婉轉間的每一個眼神,令他的心在隱隱作痛;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令他如芒在背,坐立難安。
錯了嗎?
江山多變,風雨飄搖,亂世之中,孰是孰非,沒有是非定論。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生殺予奪大權,能者為之。大好河山,無限風光,野心壯志之人誰願意放棄?自然,廝殺爭斗之間,犧牲品不能避免。
流光她,冰雪聰明,難道不明白個中道理嗎?
向前走了一步,他張口欲言。不曾料想,流光忽然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隨著她的舉動展開來,月牙白的顏色籠罩了她全身。抬高頭、仰起臉,她微微嘆息,輕啟唇齒,「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她仰著臉,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沒有表情的臉,說不上來由地,莫名其妙有些心悸。一個眼中沒有感情的人,眼神明明就該是空洞,可是她,清清冷冷的目光,看不到底;一個口中念著如此民歌的人,語氣明明就該是悲傷的,可是她,事不關己的口吻,听不出哀思。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鳥可食……」
她反復吟誦這兩句,幽靜的林中,她的聲音不斷回蕩,縈繞在他的耳旁,不曾停歇。為什麼會這樣?明明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是只是听見這樣的聲音,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他的手,居然開始微微顫抖;他的額頭,也冒出密密實實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