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稀罕錢,要錢,她家里多得是;她在乎名,重視地位,要的是聲勢、氣度皆有大將之風、才高八斗的雅士。柯寄澎年紀尚輕就在學術界擁有一定的地位;在藝文界更是聲勢不墜;才情之高,足以闢明左右;又受到大眾的矚目和明星式的崇拜。她賭這個男人,也絕對有把握擄獲得了這個男人的心。
戴如玉心里的這項變化、決定,趕著前去演講會場的柯寄澎當然不知情。他把車速加快到六十公里的上限,無奈顛峰時間路況擁擠,車子走走停停,加速徒然壞了引擎,車行速度仍然慢如牛步。
好不容易趕到會場,才停妥車,正想進入大廈,他極不經心的瞥眼一望,就看到路邊那個仰頭對天的女孩。
那是個短發清麗的女郎,身形縴細,看起來很輕盈。她的身材不高,但比例相當勻稱;整個人柔柔水水,一身說不出的味道。
街道來往,經過她身旁的人,都不禁地回頭再看她一眼。女郎的氣質很動人,只是她背後那個背袋,讓她看來有種無依的飄泊孤單。
柯寄澎直覺那女郎的感覺很熟悉,所散發的氣質也很相似,可是——他搖頭不敢貿然上前。但是那背袋,那像是隨時準備浪跡天涯的光景,與那種飄泊孤單感——他對著路邊大聲喊出來︰
「蕭愛——」
第六章
「麻煩你再幫我看看,她是不是還在那邊?」柯寄澎神情緊張,坐立不定,不安地在休息室內走來走去,時時走到門邊,想伸手開門看望,卻又猶豫不決,遲疑的縮回手,轉而催促一旁主辦單位派來協助瑣務的助理。
助理走到門口,往會場大廳隨便看一眼,回頭說︰
「在,在,在。柯先生,你已經一連催我看了五次,難道不嫌麻煩嗎?」
助理半開玩笑,但顯然有些不耐。柯寄澎不管他的抱怨,不厭其詳的追問;
「你看清楚了嗎?的確是她沒錯?坐在前排右邊第三個位于,短發——」
「短發清麗、身形縴細、氣質很好、穿白上衣、花布長窄裙的女孩!」助理瞪著眼接口。
柯寄澎安心滿意的點頭。拿起演講稿翻了幾秒鐘,又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主持人遣工作人員前來通報演講時間已近,請柯寄澎準備到會場大廳。柯寄澎連聲答應,起身就走,把演講稿忘在桌上。助理眼尖,拿起稿子追出去。
「柯先生!」他揮著槁子叫住柯寄澎。「你忘了這個。」
柯寄澎接過演講稿,謝了一聲。助理看他那魂魄不定的模樣,和陪行的工作人員對視一眼,聳了聳肩。這些搞文學的,怪毛病特別多,腦子八成都有一些短路。
會場大廳早已坐滿听眾,連兩旁走道都擠滿了人。柯寄澎在工作人員開路下走上演講台。
今晚的講題是「文學紀行——煙花江南」。講的是中國的名妓與名士間的纏綿愛情故事,同時闡述其時的士大夫文學,以及才情特出的名妓詩文;還有同時代的異國倡代文化。
他開出這種講題,與他的研究範圍根本是越過界。
柯寄澎專研日本文學,其成就已受各方的肯定。照理說,他若講演日本文學,更符合他的研究本題。但文學本是相通,既然研究日本文學,必不得不回涉精深博大的中國文學。一旦涉入中國文學,也便難免陷入相對意識型態的西洋文學。而這些到最後,自然都導入比較文學的範疇。
他這樣撈過界,卻沒有預設的反彈。雖然報章雜志偶爾出現幾篇零星譏他花哨作秀的文章,但聲浪不大,成不了什麼氣候。讀者大眾皆以行動支持他,他非但勇奪「明星作家」票選別冠,其作品在「質的排行」與「暢鎖排行」都高居榜前不下。
像今晚演講如此的盛況,早已屢見不鮮。
柯寄澎將演講稿平放,掃了全場一眼,最後視線停在前排右首邊第三個位置上。
才半年的時間,她的形貌竟然改變那麼大!他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形容清柔、氣質動人的女郎,會是他認識的那個蕭愛!
先前他貿然呼叫她時,還真擔心自己認錯了人,待到她轉頭,看見她那雙眼楮時,他就確定他沒有認錯人。可是她眼底對他的那種認生,簡直讓他暗恨只有「痛心」兩個字可以形容。她果然不記得他是誰。
他有些笨拙的向她解釋他是誰,並且自嘲他知道自己的行為過于莽控,她也許不記得他是誰,口氣不免有些頹喪。誰知她沉默半晌,嘆口氣後說︰
「不!柯先生,我記得你。」
他發現她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不是外貌的改變,也不是氣韻的變化,而是內向自卑導致不敢開口的沉默;而是氣韻內生、成衷而形外,所散發出的沉靜與少言。她的存在感還是和從前一樣的透明,只是不是從前因畏縮自卑而黯淡的渺不起眼;而是她光華外露,與周遭的煩雜形成一層隔膜,仿佛隨時會消失不見一般。
柯寄澎熟極流暢地演講今晚的講題,眼光卻時時盯著蕭愛的方向,怕稍一眨眼,她又要失去蹤影。
她坐在那兒像是留白的畫像,微低著頭仿佛在想著什麼,對周旁沸騰的氣氛一點感應也沒有,沉靜的態度看來對一切皆漠不關心,象墮入了另一個時空。
一個半小時很快就過去,演講會在听眾熱烈的掌聲中結束。很多年輕少女一涌而上,將柯寄澎團團圍在核心,要求握手簽名。人群雜沓,蕭愛被擠到角落邊,險些跌倒。
她回頭看一眼被層層人群圍在中央忙得月兌不了身的柯寄澎。工作人員此時已上前為他開道,隔開听眾與他之間的距離。蕭愛輕輕閉了眼再睜開,慣常的嘆口氣,朝門口離去。
「蕭小姐!」先前和柯寄澎在休息室的那名助理高聲叫住她,快步跑到她面前,喘著氣說︰「蕭小姐,柯先生請你在休息室等他。」
「有什麼事嗎?」
「不知道。他只是交代,請你一定要等他。」助理特別強調「一定」兩個字。
蕭愛沉吟了。之前柯寄澎邀請她進來聆听演講,她知道主講人是他,心想他是禮貌邀請,也就沒有回絕。但是她想不透他為什麼要她等他,他們根本只算是陌生人。
「蕭小姐,請跟我來吧,休息室在那邊。」助理看她遲遲不作聲,干脆自作主張。
「不了!請你轉告柯先生,我先走一步了。」蕭愛拉好肩上的背帶,轉身離開,背上的背裝襯著她縴柔的背影,有種說不出的飄泊孤單。
大廈外的世界,已被夜幕主宰,但是大地仍未寐,一盞盞的紅黃霓虹,閃得好不熱鬧。
蕭愛抬頭望向夜空,臉色神情有說不出的寂寞。
已經半年了。山中匆匆三日,他折斷溪邊白花樹枝與她,囑咐她帶著。樹枝上殘留的花朵沒入她的掌中,讓她胸中眷戀的感情更濃,她不想重入人間,他輕輕撫模她的臉頰,掌溫熾熱,給她承諾說他一定會來找她;且不管她身在何方,他一定能夠找到她——
但是,一百多個日子過去了。春江花潮,漫天飛花和柳絮飄舞,許她承諾的那個人,仍遲遲沒有出現。白花樹早已枯干,她胸中眷戀思念的情感卻日深一日。
那些日子仍象夢。他有仰天的習慣,迷戀長空與寬廣;她看著他那樣,也學了他習慣,常常路上走著,便沒來由的停駐,抬起頭望向天空,然後低了頭嘆息。
還有星辰也是。晴朗的夜晚,她會數著星星一顆顆,數著數著卻嘆息如回音、流水似的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