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對望的視線不曾移開,江蘭舟緩緩展笑。
第2章(1)
惠堂,衙門中停放尸首之處。
埃平縣衙的惠堂為一小型跨院,自衙門建好以來未曾收過死尸,長年只做為堆放雜物之用。
如今雜物被移到了西面的牆邊,中央架起尸架,早先給人扛進來的長案上則放置了一樣樣器具以及瓶瓶罐罐,倒也有了幾分惠堂當有的模樣。
此刻,天剛破曉,四周燭火還未熄,一旁盆中燒著驅臭的皂角、蒼術,偶有火花爆裂,成了寂靜堂中的唯一聲響。
將手邊最後一塊皂角丟入火盆,粗衣少年單手背在身後來到長案邊;他低頭審視了一會兒,才從長案上挑揀了幾樣物品,放入一方木盒後端起,轉而走至尸架旁。
昨夜,一行人馬不停蹄由日江府回到福平縣,近三更才入城,接著打點落腳小屋,天未亮便又被大人喚到惠堂中準備……然而少年臉上卻不見一絲倦意,尤其一雙晶亮大眼明亮有神,不似一夜未歇,倒像盼了許久……
有意思。
不遠處的案前,江蘭舟望著少年從懷中掏出小布包,捻了塊生姜含入口中,接著從木盒中取了一小巧瓶子,沾取瓶中物抹在鼻下;細看那表情,似是有些不滿意地將瓶塞塞好,又收回木盒中。
轉頭,江蘭舟望著堂中衙役數人,是刻意站得遠了些……這也實非不能理解。此縣小而平和,翻過案帳便知過去數十年來莫說殺人案子,就連雞鳴狗盜之事也沒發生過幾回,如今無端端冒出具尸體,還是為人相害而亡,饒是衙門中人也難免心生畏懼。
江蘭舟單手支面,看那身影獨自忙碌著,良久,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賈立,打水。」喚的,便是身後身材魁梧的護衛了。
此次隨大人到日江走了一趟,帶回了眼前的少年仵作,回到府衙,大人立刻命人收拾了西廂小院落做為其住處,明明白白、毫不避諱地讓他入住愛中……賈立想不透大人如此禮遇一個賤民的原因何在,可長年跟在大人身邊當差,他明白幾分大人的性子,是過于隨心所至。
瞄了眼不過距離陶仵作十步之遙的水井,雖是有些不以為然,賈立仍應道︰「是,大人。」
目送賈立走遠,江蘭舟換了只手撐在臉頰,轉而望向從方才就一直為自己磨墨的書生,說道︰「鷹語,你看來有很多話想問。從出日江府一路忍到現下,也虧得你真能忍,我還道你今日必纏著我一問究竟呢。」
「……」磨墨的手因那透著揶揄的話而稍停,魏鷹語嘴角抽了抽。
苞大人來到福平縣後的三年里,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就算醒著,也不過下下棋,用不了多少腦力。是慣了這般悠閑緩慢的日常了吧,想著反正遲早會知道大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膏藥,也就不急著追問……
思及此,魏鷹語對自己的怠惰嘖了聲,問道︰「大人,那日在陶家香行,您將我等支開,究竟和陶爺達成了什麼協議?」陶知方的大名他是听過的,若他真被大人勸到福平縣來,就為了解決一樁案子,反倒有些大材小用;勸不來陶知方,帶回了這話少的毛頭小子,真不知大人在想些什麼。
那話問出口,江蘭舟點點頭道︰「鷹語問話果然一針見血。」
是稱贊吧?就不知為何由那口中說出總顯得有幾分嘲弄意味。魏鷹語撇撇嘴,輕哼了聲。「大人不想說,鷹語不問便是。」
被眨之後,江蘭舟將京中府里的家僕全都遣散,唯有賈立與鷹語隨他從京城來到此處。他倆嘴上怨著,可能為一個被貶之人離京實屬不易,因而他打從心底不介意他們問起任何事,也盡量不有所隱瞞。
江蘭舟說道︰「為了打發我,陶爺願意將家族中人借我兩年,條件是不能泄露其為陶氏。因此,此事莫要讓衙中其他人多說。陶知行在家行九,往後在人前,喚其阿九吧。」
仵作行人為賤民之階,然而陶氏在六扇門中自有其地位;尤其陶知方在京中任職多年,建功不少,曾領有官餃,辭官後也已贖籍從商,不應與一般仵作相比。只是如同陶知方所言,在被淡忘之前,陶氏一門又如何能擺月兌世人那根深柢固的門戶之見?
……這是為何那時大人將他與賈立支開了說話?他不否認,初聞與他等同坐之人曾為仵作時,心中是有些許抗拒的。魏鷹語執起小杓往硯台上澆了點水,繼續磨墨。
魏鷹語不說話,江蘭舟也不說話。
不遠處的少年圉起賈立搬到腳邊的水,沖洗那尸身沾滿了干涸污泥的雙腳;因放置過久,少年卷起袖,用雙手使力搓著,花了些功夫才洗淨,露出一雙精繡的鞋子。少年思索一陣,細細檢視雙腳細處。
先前因雙腳沾滿泥濘,只注意到尸身腰月復間的傷,不想腳上也有傷呀……江蘭舟仍是默默看著,思緒卻飄遠了。
陶氏尚有一人,其檢驗之技不下于我。這是當日老友說過的話。
眼前少年的技術如何,他還需觀察一陣方能下定論……腦中、眼前竄進的是初見那時,與眼前此刻少年身影的重迭,那眼神、那幾近狂熱的堅定,不為旁的,只為身前的死物。
江蘭舟覺得十分有意思。
一樣保持沉默的魏鷹語靜靜觀察著大人,那雙總是顯得閑懶的眼此刻隱隱透著精光……是因這個陶仵作?大人時常表現得漫不經心,多數時候也是真不把事情放在心上,這樣的大人又怎麼會對一個仵作露出這般饒富興味的表情?莫非,有什麼隱情?
狐疑的眼神瞄向大人,就見他手動了動,執筆舌忝墨。魏鷹語微微傾身,見到大人在鋪平的白紙上畫了具人體外形,標出尸身上的傷口兩處,又寫下對其死因的猜測。
此尸被搬入衙中那日,大人瞥了一眼後便回到書房,沉思了整整一日,卻因傳不來仵作相驗,單單傳來幾人問話後又都遣了回去;眼下看著陶仵作驗尸,大人寫下幾個那日堂上問過話的人名,必是有了些想法。
所以,大人面露快意是因此案將解?
……從前從不覺大人如此將為人申冤、為民喉舌視為己任的哪。至少,過去三年他在福平縣的模樣,較易令人聯想到昏官二字……魏鷹語暗暗嘆了口氣,低頭繼續磨墨。
一會,江蘭舟擱下筆,似是不經意地睨了魏鷹語一眼,見他不再打量自己,才又望回了堂中。
依照尸體僵硬程度、尸斑分布,算上此地天候與濕氣,此人咽氣已超過兩個月了……
自離開日江一路行來,直至來到福平惠堂之前,對于此案此尸,沒人提過只字片語;所以,除了衙門中有具似是他殺的尸體待驗以外,陶知行對案情一無所知。
如今看來,除了幾處明顯是搬運時留下的瘀痕、久置而生的蛆蟲,此尸保存得極好。邊想著,小心翼翼的動作未停,右手扣著一雙細細長長的銀筷,夾出幾只在尸身上鑽洞的小蛆。
當手里的瓷盤中堆滿了交迭蠕動的小蛆,陶知行有那麼一刻出了神。
未久,她緩緩將瓷盤放下,轉向橫置的光果身軀。
剝除了一身華服,洗去髒污,僵硬而泛白的男尸腰月復間,以及兩腳小腿至腳踝處皮開肉綻的傷,成了教人難以忽略的幾處顏色。陶知行從懷中拿出一個扁布包攤開,掏出皮尺,度量男尸的頭圍、身長、肩寬等處,接著換了銀制探尺,度量腰月復間與腳上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