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暈眩的話,好暈眩的記憶。原來有些事情,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時,卻在不經意間發現記得更加清楚,因為每多忘一次,就會提醒自己再加深這段記憶。
如果妳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好美的一句話,從那樣美麗的人口中說出,如詩如夢一般。
她被那句話蠱惑了,像沉湎于毒藥中,心甘情願地服下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毒沒有解藥可以讓她後悔。
不過,她後悔過嗎?
也許,從未後悔,只是悵然若失,只是苦苦追尋,只是茫然無措,只是……帶著一個不解、一個困惑,想去探知一個答案——
為何……他當日如夢一般來,又如夢一般去,只留下她獨自一人,黯然神傷?
哪怕他的來和去都不是出自愛,只需對她說聲「抱歉」——或者,連抱歉都不必說,只要給她一個歉意的笑容,她又能再奢求什麼?
畢竟,她曾愛過。
一個人的突然造訪讓怡妃所有關于宮外的記憶全被勾起。
那是她的一位遠房表姊。這位表姊一直在東都,但是無論是當初她入京入宮,還是後來受封皇妃,都不曾與這家人往來過。她喜歡這樣的親戚關系,老死不相往來,彼此沒有牽掛,日後也就不會有各種各樣的矛盾。
可表姊帶來的消息卻讓她的心驟然擰在了一起。
「娘娘,家中出了事情。您的弟弟因為犯了殺人的案子,被押送到刑部待審,听說明年就有可能被問斬。您母親已經準備上京告御狀,您的父親雖然一直阻攔,卻沒能攔住,她已在來京的路上,這幾天大概就會到了。您父親托人帶信過來,讓我轉交于您。」
表姊說話非常謹慎,把信交給她之後就匆匆走了。
怡妃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楞神好久。
她已經許多年沒和家里人有過聯系,她甚至以為家里人已經當她死在宮內了。
她們唐家,世代書香門第,從來不屑于入朝為官,像父親那種飽學儒士,更是將禮義廉恥擺在首位,君臣之道置于末處。
若不是八年前,一道召選爆女的聖旨強行降下,他們不會和京里有任何關系。
離開家的時候,父親的話她至今記憶猶新——
「宮里那個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到了那里,只求能夠自保,不要妄想其它。家中不會希求妳榮華富貴,妳也不要給家里帶來無妄之災。若十八歲時能夠出宮回家,事先差人送封信來即可。若回不來,也不用再寫信聯絡。」
案親的寡情是來自于對朝代更替、歷史掌故中那些血腥冷酷的故事看得過于透徹,他保不住女兒,就干脆不聞不問。
她的閨名是可怡,之後入了宮,再也沒和家人通過書信,即使她後來受封,明知宮內會給她家里報喜,但家中依然沒有只字詞組送來,真應了她父親那句話——
家中不會希求妳榮華富貴。
然而,父親那後半句話卻好像說反了,如今卻是家中將無妄之災帶給了她。
弟弟犯了殺人的案子怎麼可能?她走時弟弟只有十歲,卻知書達禮、聰明伶俐,在她離家前,弟弟還拍著胸脯大聲說——
「姊,妳就入宮吧,日後我也去京里考取寶名,若中了狀元,我就想辦法接妳出宮。」
那樣一個有擔當、有抱負的弟弟,怎麼會和殺人案子有了牽扯?
她的母親向來體弱多病,又怎麼有辦法禁得起這樣的打擊?還長途跋涉來京中告狀?
要知道就是她在宮中生活,也都沒有見過新帝。母親一介民婦,真的以為告御狀會像戲文那樣容易,當街攔駕,大喊一聲「冤枉」,就會有絕世明君為她伸冤報仇?
她一下子六神無主了,跑去找內宮總管,請求道︰「麻煩轉告陛下,我家中出了些事情,得出宮一趟處理。」
他看著她笑答,「娘娘,您大概是不知道,咱們宮里歷來有規矩,皇妃是不能私自離宮的。陛下日理萬機,不知道幾時才能管得著您的事情,這樣吧,我給您遞話進去,您,可要等一等。」
內宮總管曖昧的眼神加上閃爍其詞,讓唐可怡心中明白,自己並不是得勢枝頭的鳳凰,人家不會平白為她辦事。
于是她褪下手腕上的一只玉鐲,交到對方手里,輕聲說︰「那就請公公多費心了。」
這個內宮總管雖然貪心,但辦事還算爽利。拿了她的東西之後,很快就給了回音。回音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準。
唐可怡急了,問道︰「為何不準?」
內宮總管只是聳聳肩,「陛下只說不準,沒說為什麼,我也不好多問。其實娘娘啊,陛下不說您自己也該明白,現在新帝剛剛登基,京中難免會有些不平靜,陛下也是為宮內娘娘們的安全著想。娘娘,奴才也說句不該說的話,入了宮,妳就是宮里的人了,外面有多少事情都不要再理,您的生死榮辱既然他們不在乎,您又何必去在乎他們?」
丙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她在心中冷笑,一個內宮總管,不過是三品的官餃,卻敢對她完全一副訓導告誡的口吻,這口氣她除了忍下,別無他法。
「那,我想見陛下。」
她的要求再度遭到內宮總管的嘲笑,「娘娘,就連前皇後要見陛下都要排隊等著,更何況是您了?陛下每日要處理的國家大事那麼多,您就別拿這點家務小事去煩他了。」
他又神神秘秘地加了句,「再提醒您一句,咱們這位新皇帝的脾氣可不大好,您不覺得這宮里最近越來越清靜了嗎?連原本在宮里落巢的那些鳥兒,陛下也下旨全都連窩端了。您想他可願意再听您的事情?」
唐可怡徹底心涼了。
可就算宮內她沒有任何指望和依靠,但宮外的事情還急待她作決定。
雖然明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幫不了家人任何事情,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就這樣到東都赴死。
于是在這夜,她作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皇甫夕喜歡看傀儡戲,這可說是他最大的樂趣和愛好。
入宮之後,他將一位被殉埋的前皇妃曾住餅的長生殿叫人騰出來,專門改成傀儡戲的表演大堂。
每天晚上處理完國事之後,他都會到這里來坐一坐,看一出傀儡戲,此時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煩擾他。
而他看的戲,永遠只有一出——「抱柱之信」。
在《史記.蘇秦列傳》中,關于這則故事是這樣記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在李白的《長干行》中也有一句詩雲此事︰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而這出傀儡戲,是皇甫夕一手寫就的戲詞,觀眾也只有他一人。
今日,戲台上那俊秀的男子正在低低吟誦,「為何故心神不寧?落月滿荷塘,碎了魂神。終知這一場如夢如幻,卻難舍,幻影痴心。痴了心,動了情,只怕伊人不見,天地冥冥,形銷骨立,一人伶仃……」
皇甫夕默默地看著台上影子晃動,忽然開口叫道︰「來人!」
外面守候的太監急忙進來,「陛下,何事吩咐?」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宮內的宮女,大過十八歲的就該出宮了吧?」
「是,倘若沒有受封,或是沒有獲罪,就可離宮。」
「出宮的人,內務府都有紀錄嗎?」
「是,內務府那邊都會翔實記錄她們的祖籍以及返鄉的時間地點。若她們的確回了家,當地官府還會出具回函,再由內務府留檔。」
皇甫夕頓了頓,吩咐道︰「叫內務府幫我查一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