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濃的話,原來已經注解了他和九歌的結局。
一見,即永訣。
兩匹馬,兩個人,走向鳳朝皇城的城門,馬背上的人,一黑一白,甚是惹眼。
快到城門前的時候,黑衣人偏頭說﹕「不再做鳳朝人就真讓你這麼難過、這麼失魂落魄?無名,打起精神來,回到大氏,你要做的人物可不下于這個什麼狗屁王爺。」
白發人是鸞鏡,或許,他現在已不能被叫做鸞鏡了。
月兌下那身跟隨了他數年的銀色王服,摘掉束發的紫金冠,離開他住了一年多的清心苑,他,應該被叫做無名。
無名,一個連在大氏國都沒有名字的人,一個在敵國將領口中被叫做「影子將軍」的人。
但他不想拋棄這個名字,那代表一個最美好——就算現今是如何的痛,也削減不了的美好。
自從和鷹翼離開清心苑後,他始終蒼白著臉,一語不發。听到鷹翼這樣說他,他也沒有回答。
鷹翼挑起眉毛,還要再說,這時自城里飛騎而來一名太監,大聲喊道——
「前面的人,請停一步。」
兩人勒住了馬,待那太監來到他們面前,跳下馬背,恭恭敬敬地對鸞鏡說﹕「陛下有旨,相交一場,雖然情分已斷,但念在舊情,賜離別酒一壺,望公子一路平安。」
鸞鏡怔怔地看著對方拿出所準備的托盤、美酒,忽然嘴角抽搐,笑了出來。
鮑子……這是什麼可笑的稱呼!而這壺酒又代表什麼呢?九歌已經那樣決絕地和他決裂,又送什麼酒給他喝?
他盯著那壺酒,慢聲說﹕「這是離別酒,還是斷腸酒?」
太監一楞,竟不知怎麼回答。
鷹翼陡然警醒,怒道﹕「若是你們陛下想害他,小心我會做出讓你們鳳朝後悔的事來。」
那太監嚇得不輕,連忙答復,「這、這真的只是一壺離別酒,公子若是不肯喝,小人就端回去,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向陛下復命。」
「翼,算了。」鸞鏡伸手一攔,檔住鷹翼想要下馬的動作,他笑著從馬背俯身抄起那壺酒,「她不會殺我的。」
九歌若想殺他,在太子宮時就會直接下旨了,盛怒之下的她如果沒有起殺意,現在也不會多費一道手續,叫人送毒酒給他。
只是,九歌你可知道,有一句詩是這麼說的﹕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
他仰起頭,就著壺嘴,將酒液傾入唯間。那辛辣的味道霎時侵入了他的身體,讓他不由得連連咳嗽。
鷹翼緊張地看著他,「怎麼了?」
「沒事。」鸞鏡對看他笑了笑,然後將酒壺丟回給太監,「謝陛下賜酒。」
說完,他用鞭子一抽馬臀,奔向城門。
城門守衛本來是要攔他的,但有人認得他,立刻叫道﹕「是鸞鏡王爺,快讓開!」
于是他的馬,風馳電掣地沖出城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鸞鏡王爺——這是這一生最後一次有人這樣叫他了。自今而後,一切塵世的恩怨情愛,都與他無緣。
忽然間,他縱聲長笑,笑聲沖丌而起,驚得路旁樹上的飛鳥振翅紛飛,行人也側目閃躲。
拍馬追至,鷹翼大聲喊他,「無名,你跑那麼快干麼?有什麼好笑的——無名……」
語音未落,驚見鸞鏡的身形在馬背上軟軟地倒了下去,飛馳的駿馬顛簸,無力支撐的他終于跌落馬背,摔倒在路旁。
鷹翼驚得大叫,勒馬跳下奔過去,只見鸞鏡嘴角流出一絲血沫,卻還掛著淺淺的微笑。
「她,真的想我死……」他喃喃低語,淒然地說﹕「她……真的恨我如斯。」
他以為她不會殺他,他以為即使她再恨他,也不會想置他于死地。
但是,他錯了。又錯了。
她在悲憤中曾經對他大喊——
從今以後……你將是我要痛恨一生的人,只要我還活著的一天,就不會斷絕對你的恨,即使我死了,也依然會恨你!
她真的這樣恨他,恨到骨血里,恨到來生來世,恨到死也不能阻隔這份恨意蔓延。
依稀間,他像是听到了一陣風聲,那是當日他被葉將軍騙得掉落懸崖時在耳畔響起的風聲。
那一次,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是他卻活了下來。
可早知道活下來會如此痛苦,當初就不該選擇生。
這次,就這樣死去吧!因為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九歌讓他這樣心碎神傷,情斷肝腸。
九歌站在鳳棲殿的台階下,雖然腳下有鞋,然而她卻有像是赤著腳的感覺,從腳心鑽入的寒意,讓她冷得渾身都在打哆嗦。
但為什麼即使如此的冷,都不能讓她停止想他?
鸞鏡,那個在她脆弱時可以倚靠、在她高興時可以撲入懷中尋求安慰、在她生氣時可以肆意地沖著他發脾氣、在她陷入危機第一個挺身而出的人……是假的?
怎麼會?這一切一定都是在作夢。
手指下意識的撫模到胸前,卻模不到那個被她摩掌了無數遍的小石子,模到的,只是頸上的傷痕,和一絲刺痛。
不是夢,夢不會有這樣真實的痛感,夢,不會讓她如此絕望。
「陛下,該是用膳的時間了。」宮女上前小聲提醒著。
她茫然地轉身,擺手道﹕「我吃不下,東西都撤走。」
「今天有太後特意命人添加的幾道菜,太後吩咐一定要奴婢伺候陛下吃好。」
母後?九歌微微垂下眼,說不出心頭漾起的是感動還是更深的憂傷。即使和母後發生那麼大的沖突,然而唯一不會欺騙她、唯一全心全意待她的還是母後啊。
「算了,我今天去太後那里吃。」
來到乘風殿門口,就見一個太監探頭探腦地看到她,也沒有過來請安,而是立刻往殿內跑。
她立即心生疑竇,喝道﹕「狗奴才,站住!看到朕,跑什麼?」
那太監急忙跪倒叩首,「陛下,小的是想去通報太後。」
「胡說!朕來看母後,從來都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幾時需要你們通享了?」她盯著那太監的臉,見他神色驚惶,更生猜忌,「你站在這里不許動,要是敢喊一聲,朕回頭叫人割了你的舌頭。」
她嚇住那太監,接著逞自大步走進殿門。
殿內一定有事!否則母後不會派人守著殿門。九歌滿月復狐疑地走入內室,用眼神制止所有想開口的宮女太監們。
寢室門虛掩著,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除了斜靠著軟榻的母後之外,還有一名太監跪在那里,像正在稟報什麼事情。
「……那麼,事情就這樣辦妥了。」太後吩咐,「但是這件事,絕不許告訴陛下一個字,明白嗎?」
「是,小的明白。」
「出去吧。」
太監起身,退了出去,沒想到門一開,竟對上九歌冷幽幽的雙瞳,嚇得雙腿發軟,登時跪倒。
「陛、陛下——」
「太後讓你去干了什麼事情,一定要瞞著朕?」她認得這個太監,是太醫院的,宮內有人生病,都是這個太監負責送藥入內宮。
太後听到她的聲音,連忙喚道﹕「是九歌嗎?快進來。」
她母後焦急的呼喚聲更讓她心中疑雲叢生,她動也不動,只是緊緊盯著那名太監,逼問﹕「你若不說實話,朕就命人滅你九族!」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太監嚇得連連磕頭,「小的什麼也沒干,只是、只是奉太後之命去送了壺酒而已。」
「送酒?給誰?」
「給……給……」
太後急切起身,身子未痊愈的她跌跌撞撞地來到門口,連聲叫喚,「九歌,進來!進來再說。」
九歌看向她,那目光冷淡疏離得讓太後心底寒徹。
「母後做了什麼事這麼怕我知道?」她再度用可以殺人的眼神盯看那太監,「說!朕給你最後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