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每個趕路的旅人,最怕的就是遇到糟糕的天氣。
而每個做生意的店家,最喜歡的,就是遇到糟糕的天氣。
東岳的邊關,從來都少不了匆匆趕路的過客,而「歸人客棧」就是專為他們而設。
這高達三層的大客棧,是方圓百里之內最大的一間,無論是商客、俠者、官軍,還是過往停留的文人墨客,都少不了要在這里歇一歇。
老板是個懂點文墨的雅人,專門闢了一面牆,讓住店的人可以在牆上提下一些詩句。
今日,正好有兩名儒士在這里辭別,其中一人感慨萬千,和老板要來筆墨,在牆上書錄了一首中原大唐的名詩「別董大」。
「千里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站在旁邊看他寫的那位朋友,一邊搖頭吟誦,一邊感慨萬千,好像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張兄,多謝你以此詩贈我,只是我可比不得董大這樣的前人,這一去,能平平安安回來就已知足了。」被贈詩的人說道。
那位張兄連忙低聲勸解,「李兄何必惆悵?此去不過是奉聖命出使天雀東遼,用不了多久必然能風風光光地繳旨回朝。」
「但天雀東遼距離我東岳何止千百里,此去之路,風大浪急,唉,倘若我不幸在路上身故,張兄,我的祭文就交由君手了。」
「李兄何出此不祥之言啊……」
這兩人竊竊私語,門外忽然涌進來一批乞丐,雖然是乞丐,但喳喳呼呼,一點也不避人,對著老板大呼小叫著,「老板,來二十斤女兒紅,三十斤牛肉!」
老板也不生氣,反倒好像和他們很熟,笑道︰「你們這群臭要飯的,今天是在哪里發了財?白吃白喝可不行,本店概不賒欠。」
「你這個吝嗇鬼,我們哪次拖欠了你帳上的錢了?」領頭的胖乞丐笑罵著,「讓你準備什麼就準備去,今天咱們有錢付帳。」
老板揮揮手,酒肉很快就端上了桌,十幾個乞丐,挨挨擠擠地佔了四張大桌子,大堂中一下子熱鬧起來。
倒是有一個乞丐,與眾不同,他跟在眾人的後面進來的,卻沒有和眾人擠在一起,而是單獨拿了一小壺酒和一碟肉,盤腿坐在一角,獨自吃著,吃得很慢、很斯文。
這時候店門又被打開,風沙一下子刮進店內,幾名靠著門口喝酒吃肉的乞丐回頭叫罵,「還不快點關門?沒看見老子們正在吃肉嗎?」
走進來的人卻沒有立刻響應,那是一隊身材高壯的大漢,腰畔掛著刀劍,步伐堅定,顧盼之間頗有神采,一看就是受過專門的訓練,來歷不俗。他們的出現讓本來還在吵嚷的乞丐們一下子安靜下來。
只見領頭的一個大漢看了看店內,大聲問道︰「誰是店家?」
「我是。」老板迎了過去,「幾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我們主子今晚要在這里留宿,有上房沒有?」
「有有,最好的上房一直空著,請問貴主人貴姓?怎麼稱呼?」
「姓白。」淡淡的一道女聲從門外傳來,一襲青藍色裘袍的女子款步走了進來。裘袍領口一圈銀狐的皮毛非常厚實,將她的臉遮了將近大半,只露出頗為秀雅白皙的面額和一雙秋水湛湛的明眸,眉宇間英氣逼人。
見到這名女子,老板眼楮立刻亮了,誠惶誠恐的躬身道︰「是白大小姐啊,您快請。不是說您要三天後才能到嗎?上房已經給您備下了,天天有人打掃,干淨得很。」
那名女子應了一聲,說了句「有勞了」,然後跟著他走上樓去。
她身後的那群大漢有兩名跟上樓去,剩下的則又出了門,外面風沙裹挾著雪花,旁人都不願意停留,那些大漢卻直挺挺地佇立在風雪中,一動不動地看守著車馬上的財物,等待店伙計為他們安排落腳的住處。
罷才題詩在牆上的張姓男子好奇地問︰「李兄可知道剛才那名女子是誰嗎?」
「不認得,看排場,像是大家小姐,但是大家小姐只身在外拋頭露面的可很少見啊。」李姓男子也很是納悶。
旁邊一個正吃得滿嘴流油,還不忘手抓一只雞腿的乞丐湊過來笑道︰「你們連她都不認得嗎?虧你們還穿著官家的靴子。」
那兩人一驚,沒想到自己的身份這麼容易就被人看穿,還是被這些最低等下賤、貌不驚人的乞丐看穿,正想著是否該盡快離開這里,那乞丐接下來所說出的話,又讓他們更加吃驚。
「她就是白家大小姐,白佳音啊。」
「白家大小姐?」張姓官員失聲叫道︰「慶毓坊的白佳音?」
「不是她還能是誰?」那乞丐悄悄把這兩人面前的一壺酒抄到手中,「你們就慶幸去吧,這大小姐一年之中很少往來這邊關地方,這趟只怕是剛從未及城回來,否則,平日里,誰能見到她的廬山真容?」
「她很了不起嗎?」一直靜靜地坐在角落里,獨自吃著酒肉的那名乞丐忽然開了口。那聲音淡如雲,卻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清冷味道,每個字念出時,余韻悠長。
這乞丐笑著跳過去,一拍他的肩膀,「趙兄弟,你是外鄉人,但也不該對白家慶毓坊一無所知吧?那可是我們東岳錢財的命脈之一啊。」
「慶毓坊白家?」玩味著這五個字,那乞丐了然的笑了笑,「哦,想起來了,那個向來只讓女子做掌櫃的怪癖,便是他們家的吧?」
「是啊,不過這白家的女子個個精明能干得很,早期的白毓錦,之前的白錦霞,以及現在的白佳音,哪個不是女中豪杰、巾幗英雄?連皇家都對她們家禮敬三分呢。」
「有點意思。」很淡的總結,飛揚的眼角向上瞥了一眼,樓梯口已經看不到那襲青藍色的衣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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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佳音洗淨了雙手,听著旁邊向她報告著帳目的賬房逐條念出的數字,忽然打斷他的話,「停一下,我記得去年葉城分店的營銷不錯,收益是三萬七千六百三十二銀兩,怎麼今年就跌了一半?」
白家偌大的家業,慶毓坊分店無數,多經營絲綢,每一間店每年的盈虧數字都不一樣,但白佳音偏生對數字特別的敏感,只要看過一眼,或是听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
賬房連忙說道︰「葉城的掌櫃之前來信說,因為葉城今年大旱,富家收入縮減,貧農更無閑錢買布匹裁衣,所以錢數才少了。」
「這是胡扯。」
白佳音的用詞並不雅致,她向來也不喜歡用優雅的字眼將自己裝飾成一個知書達理的名門淑女。她在原地踱了幾步,冷笑道︰「葉城若有重大旱情,舉國都該知道,怎麼我卻沒有听說?更何況,葉城的買賣從來也不全靠本地,若因為旱情就不穿衣吃飯了,那我們慶毓坊早該倒閉。不,先倒的應該是君家的君玉齋,沒有閑錢的時候,誰還買得起他家的玉器?可我倒听說君家的生意比去年還好了三成。」
她拿過桌上已經為她備好的筆墨紙硯,飛快地寫了幾行字丟給賬房,「一會兒叫人把這封信送到葉城去,讓掌櫃的必須寫明所有進項開銷,包括每筆買賣都是什麼人買進,什麼人賣出,庫內存貨還有多少。告訴他,我今年會在東岳所有的分店走上一遭,走到他那里時,若回稟不明,我會就地查辦。」
「是。」賬房趕快將那封信收好。
白佳音一眼看到半開的房門外似有人影閃動,于是揚聲問道︰「外面是孟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