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還不曾听到什麼決定性的話來證實自己的種種清測,但是由他的古怪表現已足以印證了她的猜忌。
她咬緊牙關,決定賭一把。
「里面的人,是你的母親?」雖然是問句,但她用了很肯定的語氣說出,讓歐陽雨軒不由得為之一怔。
「妳怎麼……」他的話出口半句,又咽了回去。
「我怎麼會知道的,是嗎?不是有句話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嗎?」她的心頭好像被一把刀狠狠地翻攪。
「你娘就是東遼國王的妃?」她再次拋出一個新問題,而第一個問題已不再需要答案。
歐陽雨軒想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往常只要他伸出手,總能抓到她,但是這一次他的手卻落空了──
「東遼王子是你的兄弟?」她恨恨地拋出第三個問題。
這一回,他只得啟動雙唇,艱澀而愧疚地點了下頭,「是的,我們是同父異母。」
「你們的外表如此不同,卻不得不讓我贊嘆你們的骨肉之情是如此之深!」趙蝶衣月兌口而出的全是尖銳刻薄的話,「哥哥要成親,弟弟代為入宮勾引嫂子,你是來驗證我是否有做東遼王子妃的資格呢?還是怕你的兄長和我成親,辱沒了他這位東遼英雄?」
「妳想錯了……」歐陽雨軒柔聲說︰「蝶衣,其實我大哥並非是要娶妳之人,他只是奉父王之命……代我求親。」
趙蝶衣頓時呆住了。原來一切謊言背後,竟然是這樣一個可笑的結局?
「那,你呢?你入宮到底是為什麼?」她听到自己憤怒的吶喊,她強力在心中告訴自己不能流淚,但是眼眶的酸澀感卻已不受她的控制。
他的目光越溫柔,她就越覺得自己在被人可憐。她堂堂蝶衣公主,何時竟成了如此荒謬大笑話的主角?
拚命要逃避的人,其實竟然就在自己身邊?他一路行來,對她百般嘲諷、戲謔、逗弄,原來都並非出自一個江湖俠客對皇家公主的嘲弄,而是因為他已深知彼此即將要面對的關系是夫妻,而非陌路人?
所以他才如此大膽地將她帶出宮,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做了什麼,她的父皇都不會降罪。
所以他會無所顧忌地與她調笑,做任何親密的舉動,因為他早已知道,她必然會是他的掌中物。
這樣強烈的怒意夾雜著說不清的恨意,在瞬間沖上了她的頭頂,讓她看不到歐陽雨軒那雙充滿歉意的眸子,更听不進去他到底在解釋著什麼。
趙蝶衣奮力推開他,拔腿沖向另一個方向,她知道他會追趕,于是用盡自己最後的冷靜,大聲說︰「不要追我,我現在不想看到你,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她拚命地跑,兩腿的酸痛感在不斷地增加,但是她卻不知疲倦。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因為她不知道全天下哪里才不會有謊言、哪里才會有她的生存之地?
小時候,她以為自己會一輩子生存在貧困的山村中,和那些衣衫破舊的孩子們永遠打打鬧鬧。
少年時,她以為自己會做永遠的公主,高高在上,支配著眾人的悲喜,奮力得到一切她想要的東西。
出了皇宮,認識了歐陽雨軒之後,她幻想會與他攜手江湖,做一對流浪的神仙眷侶……
原來,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一場夢而已。
原來……真相是令人如此不堪。
腳下一滑,她摔倒在地,雖然草地柔軟,卻依然摔痛了她的身,摔碎了她的心,摔出她醞釀已久又不肯流出的淚水。
不應該哭啊,趙蝶衣!她在心中這樣警告自己。如果哭了,就代表她已經變得軟弱,那她還要怎樣去面對其他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人?
「趙姑娘。」有人在她身邊蹲下,遞給她一方手帕。
她轉過滿是淚痕的臉,透過眼前的水霧,看到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是艷娘。
「不必妳來假惺惺地獻殷勤!」她已經將全天下的人都當作自己的敵人,而艷娘顯然是敵人中的敵人,「去妳的少主那里邀功吧!」她冷笑著,「妳為他做了不少事吧?在我們之間妳又起了什麼作用?我雖然猜不出,卻已明白妳絕對不是個小角色。」
「妳不該如此辜負少主的苦心。」艷娘並沒有一絲一毫要向她求得原諒的愧疚之色,她的態度鄭重而嚴肅,「少主是老主的第二個兒子,他母親是天雀人,但在東遼來說,這樣的身份是會受到歧視的,雖然他也是王子,但同樣難以逃月兌這樣的命運。」
趙蝶衣的臉緩緩抬起,凝視著艷娘。
「所以少主很小就出宮了,他不顧王妃的阻攔,四處漂泊,誓要靠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番天來,妳看他身上何曾有過驕奢之氣?」
趙蝶衣震了一下,眼前彷佛看到年幼的歐陽雨軒,披著簑衣,或是穿著棉服,奔走在四季變化的山水之中,從小到大,苦樂能與誰人說……
「老主一直對少主心懷歉疚,所以才會擅自作主,要給少主定下一門親事。為了彌補少主,老主希望為少主找一位門當戶對、可以讓少主揚眉吐氣的妻子,所以,他想到了殷勤與東遼聯系,雖然日落黃昏,但聲名還在的天雀國。」
趙蝶衣冷笑道︰「所以我就成了你們東遼國王送給他的禮物了?」
「少主是反對這件事的,所以才會飛身趕至天雀國皇宮,企圖阻攔,而老主也知道少主必會反對,所以派我一路尾隨保護。」
「而被騙的其實只有我一人。」她有點不耐煩地打斷艷娘的話,「身處在那個漁村,也是妳早已安排好的嗎?」
「是的。」艷娘並不諱言,「少主發現我的跟隨,自然很生氣,但是以當時的情況,他也的確需要我的幫助,因為他不能帶妳去房州,那里正鬧天災,妳若去了會有危險。」
「難道睞蘇也是你們刻意安排的?」她簡直不敢相信。
「倒也不是,睞蘇的確是我的親人,只是我沒想到她和妳曾是舊識。」
「人算總是不如天算,是嗎?」趙蝶衣此時的冷笑不知道是在自嘲,還是在嘲笑天意。
「是的。」艷娘卻應和了她的冷嘲,「因為就是少主,也不會算到他原本極力厭惡的政治聯姻,竟然會讓他丟了心、陷了情。」
「妳不必替他狡辯。」趙蝶衣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妳豈能否認他為妳做過的事情?」艷娘沉聲道︰「當妳被追兵追捕時,是少主救妳于危難之中;當逐月宮主圈禁妳時,是少主救妳于困境之內;當妳病倒床榻之時,也是少主護妳于左右。妳以為他是在演戲嗎?那都是他的真情流露。他一生自命瀟灑,何曾為女孩子傷過心、費過神?但他一路上為妳如此操勞牽掛,難道僅僅是為了耍妳嗎?」
「妳的意思是,我應該對他感恩戴德嗎?」趙蝶衣手掌扶著草地,仰起臉,看到眼前是他們來時的那條大河。這條河,連通天雀與東遼,遠處,正有一條大船向這邊駛來。
她幽幽地說︰「妳可知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成為別人的笑柄。」
小時候,誰要是罵她野丫頭,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揮動拳頭和對方打一架。回到宮中,她知道人人都在背後這麼議論她,雖然表面裝作不在意,但是心中卻萬分痛恨。
她不肯讓人看輕,也絕不能讓人看低,所以即使和眾兄弟姊妹鬧得生疏不和,她也不許別人在面前對自己有任何指責和輕侮,因為她將自己的尊嚴看得高于一切。
艷娘在她耳畔輕聲道︰「並沒有人將妳看作是笑柄,真正會看輕妳的,其實只有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