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孫舉著那盞油燈,默默地佇立片刻,悶聲道︰「看來師妹的體質真是異于常人,跪了三個時辰居然還有力氣半夜讀書?卻不知道是哪位先人的大作,可以讓我們的小師妹如此廢寢忘食呢?」
仇無垢在月光下看書雖然有些費勁,但是還能將就。時間緊迫,如果一會兒烏雲遮月就什麼也看不到了,因此也無心跟他斗嘴,低頭隨口回答,「不過是旁門左道的野書,入不了師兄你的眼。」
「倒也未必。師妹何必藏私呢?如果只是本旁門左道的野書,師妹也不必在半夜時分借月光而讀,如此辛苦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住,自語似的哼笑,「這妙手醫館中能有多少書是我沒讀過的?」
他退了回去,坐在原先的位置上,專心讀著他的書。
夜色下,兩人相對而坐,誰也不和誰說話,一個借月色,一個憑燭光,都讀得津津有味。
但是心神難免偶爾飄搖,一章結束之時,仇無垢偶爾悄悄地看向公孫一眼。真是她對這個人有偏見嗎?
以前她只當他是世家子弟,一身的驕矜之氣最讓她看不慣,但沒想到他會深夜讀書如此刻苦,心中對他的輕蔑之意不由得也收了些。
冷不防他那頭也像是剛剛看完一頁,視線無意識地投過來,與她踫了個正著,她想躲也來不及了。
「師妹有什麼話要說嗎?」他主動開了口,只是唇邊的笑容很礙眼,還是那副冷冷的嘲諷之態,仿佛他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師兄。
「只是想知道,為何堂堂公孫世家要將師兄這樣天賦異稟的少年俊杰,送到這間小小的醫館來學習。」
既然他讓她問,她就索性拋一個實實在在的問題。
他的回答完全是在打太極,「因為這里有在公孫家學不到的東西。」
原本就料到他不會說真心話,仇無垢淡笑著又垂下頭去看書。
但他似乎並不想結束話題,「師妹是哪里人?為何要來老師這里學習?」
「我家鄉是個小地方,家父仰慕老師的才學,所以送我來這讀。」她的視線有點模糊,看向窗外——果然,月光已經暗淡下去。唉,才剛剛讀了半本而已,難道就要沒看完還給老師了嗎?真是舍不得。
她輕輕嘆息一聲,站起身來。
「師妹要走?」他叫住她,「既然都是求學之人,何不共舉一盞燈?這也算是一段佳話呢。」
他挑釁似的目光讓她頓住腳步,似笑非笑道︰「師兄不怕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秘笈?」
鮑孫將書皮攤給她看,「《金石經論》。你若對這本書也有興趣,不如坐過來一起參讀。」
《金石經論》?她听說過這本書,是一本失傳很久的古代醫書,因為里面記載的多是少見的草藥,以及各種民間流傳的秘方和神秘難解的符號,所以早為行醫者棄之不讀了。
听到這本書的名字,她不由得心中一動,將自己的書卷入衣袖中,微笑地走到桌旁,盤腿坐在他的對面,伸手道︰「既然師兄如此大方,無垢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慢!」公孫一手按在書上,另一只手對她張開,「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如此大方地讓出自己的書,師妹袖中的藏書能否也借我一讀呢?」
她的眼珠轉了轉,一笑,「抱歉,不能。」
「師妹不知同門學習除了互敬互愛之外,還應多多參研切磋才可進步嗎?」他的身子微微探前,距離她的臉龐很近,「我以為師妹是個痛快直爽的人,想不到竟如此地小家子氣。」
她看著眼前那張比平日似乎大上許多的俊臉,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體內向上涌動,無論她怎麼壓制似乎都抑不住。
她向後一靠,收斂了笑容,「天色已晚,師兄大概在說夢話,實在是有些失態,無垢告辭。」
匆匆起身,走下樓梯,身後並沒有傳來他追出的聲音,她一直走到一樓門口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好險,差點中了那家伙的「美男計」,難怪同門中的那些女孩子見到他都是雙頰艷如桃花,走不動似的可笑。
回頭看了眼閣樓大門,她再也沒有停留,快步走回前面的跨院。
此刻,一條人影自閣樓後繞了過來,無聲無息地走上樓梯。
綁樓上,公孫看到那人上樓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施禮,「老師。」
來人竟是神醫江紹。
他開口就問︰「怎樣,可套問出什麼來?」
「她的口風很緊,半點破綻都沒有露出。」公孫的神情已與剛才大不相同。「老師真的懷疑仇無垢是您仇家的女兒嗎?如果老師有證據,不如直接逼問她,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懂。當年下毒殺害我妻子的人並沒有留下名字,我只是听說毒王仇世彥當日就在我妻子遇害地點的附近,如今這丫頭也姓仇,對毒藥又特別地偏愛,所以……」
「仇世彥如果真的害了師母,派她來做什麼呢?」公孫沉吟著說︰「她不過還是個孩子,當年師母遇害的時候,大概才開始牙牙學語,這事情與她……」
「誰殺害了我的妻子,我早晚會知道,而且要對方十倍百倍地償還!」江紹已不是白天那副嚴肅中帶著謙和的神色,他猙獰的怒容讓公孫看了都吃一驚,不由得到退幾步。
「老師,您……」
看到他如此驚詫的表情,江紹的神智恢復了些,長長嘆氣道︰「原本不該把你拖進來,你也還只是個孩子……只是她對我的戒心太重,我想,或許你們孩子之間可以說些別人不知道的心里話。」
「她討厭我,更不會對我說心里話。」公孫的眉心糾結,「真不知道我到底哪里惹到她,讓她對我這麼厭惡。」
「你們公孫家世代都是名醫,難免曾跟毒王結過梁子,如果她真是毒王派來的,討厭你也不奇怪。」江紹盯著他看,「小離,老師還要請你幫忙,你願意嗎?」
「師有命,不敢違。」
「再一個月你就要學成回家了,但我這里的學生都讓我不放心,只有趁你在的時候讓你辦了。你放心,我記得答應過公孫家的承諾,那些醫典你都可以帶走,我現在唯一在乎的就是找到毒害我妻子的真凶,為她報仇雪恨。」
江紹咬牙發出的低吼讓公孫離一陣不寒而栗,無意間他看到落在腳邊一方小小的手帕,鵝黃色的絹子,很是清雅秀麗。
是仇無垢掉的?他趁江紹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將手絹拾起,塞進自己的袖中。
第二章
學堂上,江紹為學生講解著《本草綱目.草部》中的昨葉何草——
「此草有多種名︰瓦松、瓦花、向天草、天王鐵塔草……」
鮑孫就坐在仇無垢的右後方,听著老師的講解,眼楮有意無意地瞥向她,悠悠地出了神。
說起來,老師江紹雖然曾經被喻為神醫,但那已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了。自從妻子中毒身亡後,他就退出江湖,歸隱到這座小山村來教書,雖然不是徹底的隱遁,但是如今江湖中早沒有多少人記得他的名字。
所謂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他公孫家聲望如日中天,開設醫館無數,慕名前來學醫的人多如牛毛。但他父親公孫博文卻非常看重江紹當年那一手絕妙針技,以及許多親自撰寫的醫典,要他以拜師為名,務必將這些東西弄到手。
從一開始江紹就知道他的來歷,但是愛他俊秀聰穎,似乎有意栽培他繼承自己的衣缽,除了醫典之外,其余的皆傾囊相授。關于醫典,江紹只說要在他學滿五年後才許他帶走,平日不準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