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走了,淨華。」
我忽然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些什麼。他的眼皮向下一垂,說︰「別說你也在祝賀我。」
我眨眨眼,端起手中的熱咖啡。
「其實,」他咬一下嘴唇,咽一咽口水,「我多麼希望也能在師範附中找一個教員的位子。」
「這不比你回到父母身旁繼續深造的機會更好,若白。」
「我卻覺得,從此我……舍棄了天堂。」
「不要這樣說,若白。」
「你要我怎樣說呢?我說的是我心中的話。」
「听說林斌要和你一道走,是嗎?」
「他昨天早上去了,要我告訴你一聲。和我一道走的時他的哥哥林明,一個很有前途的男低音。」
我點點頭,知道那林明就是張若白的父親出資栽培的第二位人選。
「你允許我給你寫信的,是嗎?」他問,這又換了語氣道。「我這樣問你真是太多余,你不能干涉我寫信的自由,不是嗎?」
「我一定尊重你的自由。」
「謝謝你,我知道不包括你會給我寫信。只要你別把我的信原封的扔到字紙簍去,我就心滿意足了。」
現在他這種口氣使我難過,盡避他努力地說得極輕松,尾音卻帶著遮掩不去的感傷。我便把話題轉到今日結婚的一對,再說我得早一點到秦同強家里陪伴王眉貞。
「早哩。」他看了一下手表說,「那日我去和王眉貞辭別,她像個大姊姊般關懷地問,是不是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這樣決定了嗎?」
「如果我沒有希望到那個程度的話。」他停頓了一下,「我會天天祈求上天讓奇跡發生,有日你會要我回來。比方說,附中里有個空位子,或者,我可以在你家當一名園丁。」
「我怕,附中里不可能有什麼空位子,我家也雇不起一位園丁。」
「那……那我還是不灰心,好像我的心只是生成這個樣子的。我自己要它變,也變不成。自然這只是我本身的事,我不會怪你,更沒有理由怪你。等到有一天你結婚,我還是要趕回來向你和那幸福的人兒道賀,我知道自己一定能夠和他做最好的朋友。一旦我死了,我的靈魂還是天天來看你們。到你老了死去,我的靈魂守候著你;如果你的靈魂不見怪,我要握住你的手說︰‘淨華,我愛你!’」
一陣熱氣到我的臉上,但我舉眼正視著他。他也望著我,淚水餃在眼中,卻顯出從來不曾見過的堅忍和平靜。
「讓我送你到秦同強家里吧。」他立刻說。
我們默默地坐在一輛出租汽車中,到了目的地,張若白下了車,為我開了車門,伸出手來和我握著道再見。我掙月兌開被他握得過久的手,問道︰「你不進去嗎?」
「不了,眉貞知道的,為我轉致我的誠意的祝賀,賀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迅速地回過身去,坐進車里,車動了,他的手揮著,沒有再回過臉來。
秦家大廳里賓客滿堂,笑語嘈雜,牆壁上掛滿紅色的喜幛,地上擺滿了各式大小的花籃。但這同樣的一個地方,使我看來覺著陌生和悵惘。一位陌生面孔的招待員走來接去我的外衣,沒等他把我領進客廳,我逕自一路向王眉貞的新房里來了。
新娘子坐在化妝台前,手里拿朵紅綢花,在發上左比右插,找不出一個合適的所在。我走過去,雙手搭在她的肩上;鏡中我們目光相接,她舉起一手捉住我的指尖,一枚鑽戒發著燦光。
「這時候才來!」她向我埋怨地說。
「若白請我到咖啡館喝了咖啡。」
「他告訴你晚上走,是嗎?」
「他晚上就走了嗎?」
「難道他沒說嗎?」她問著邊狠狠地扯著那紅綢花的骨子,好像戴不好的願意都是它。我伸手給取來,移挪平復後,用發夾為她夾在左耳的上端,那兒她的鬢發剛好梳出一個缺口。她點點頭,用手按了按,仰面向著我,問我白粉勻不勻,胭脂嫌不嫌太濃,然後要我為她畫眉毛,把唇膏重抹了一遍。我告訴她張若白要我轉致的賀詞,她听了疲乏地笑一笑,推開我的手,起身走向那覆著大紅緞湘繡被單的雙人大床,取起平放在上面的一件藕色旗袍,閃入盥洗室里面去。我趁空坐在她的梳妝台前,望著鏡子中自己蒼白的面孔,和顯得沒有血色的嘴唇。順手拿起了胭脂和白粉,然後擦唇膏。當我拿著梳子梳好發,鏡子中望見王眉貞出來了,藕色的衣服剪裁合適,顯出她的平常不被人注意的美好身段,吹彈得破的皮膚更是發出光彩來。
「這件旗袍真好看,眉貞。」
「好看嗎?」她把指頭按在眼楮上,隔了一會,坐在床沿上開始踏進一雙銀色的高跟鞋。
「這……這是張若白送給我的,秦同強問我為什麼偏選上這一件,我說我喜歡這顏色。」
她的音調里有著一些什麼,我默默地望著她。
「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然後狠命地咬住抖顫不停的嘴唇,眼淚流下來了。
這使我心里難過極了,一向隱藏在心中的猜疑已找得解答。王眉貞一向坦率地愛或恨她認為好和不好的人,現在我知道為什麼她對張若白特別好,卻不由不佩服她的極度的克制和容忍。淚水涌上我的眼,我握緊她的手,笨拙地問︰「眉貞,你為什麼不早說?」
「笑話。」她急忙抹眼淚,好像我的話是一聲響雷,已使她完全清醒過來了。「我不會那麼愚蠢地自找煩惱,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是嗎?說什麼?有什麼可說的?我……我……只因為他……他今天晚上走,又……又說什麼有情人……」她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同強知道嗎?」我歇了一會兒問她。
「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當時我願意與他和張若白在一起,目的並不在他。就像我知道張若白願意與你和我在一起,目的並不在我一樣。所差的,秦同強是一個男的,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我望著她嘆了一口不能用言語形容的感傷的氣。
她跑去化妝台前補粉,伸長脖子望著鏡中自己的臉孔,用白粉撲了又撲,指頭揉了又揉,生怕臉上留一些淚痕。
「傻孩子,」她對著鏡子用祖母的口氣叫我,「不要這樣的為我煩惱,我會過得幸福而且快樂的,看我決定走上這一條路就是一個證明。秦同強因為能得到我而覺得快樂,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可珍貴的;他雖然不是我的理想,但也有他的好處,我為什麼不珍惜他的好處,使自己和他都得到快樂呢?」
我痴呆呆地坐著心里百感交集,王眉貞已經完全恢復成一個愉快的新娘子了。這時全身上下打扮妥當,對著鏡子前後左右的照著,胸前的項鏈和腕上的鐲子璀璨發光,我忽然覺得她變得陌生,不是多少年來和我朝夕相處的王眉貞了。
「來為我把耳環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為她扣著,目光觸上她的,我們相望了一會兒,她的淚水又涌上了。但她眨眨眼楮強笑著說︰「我很高興你能夠留在上海,不然,誰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誰也不能預料到今後的離合局面。雖然我對政治方面的興趣不濃,報紙只看看副刊,在學校里也沒有听見誰對目前的國家情形作著具體詳盡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听見表舅們在談天,似乎大家都意識著一個巨大的浪頭即將到臨了。
新郎官進來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說賓客們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後跟著他的姑媽和她的女兒周心秀。周心秀見了我,扮出一臉罕見的熱切的笑,然後一把拉住王眉貞到盥洗室里面去。大胖子姑媽露著貪婪的眼光,觀察著新房中考究的擺設。我不忍見她那眼紅心妒的可憐相,好像周遭的一寶一物,都是從她心中血淋淋地給拎了出來的。王眉貞出來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說︰「我們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