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止了,街燈從平滑的小池面反映上來,我們的小角落像籠罩在光暈中的小舞台。他靠在樹干上,面貌像白玉雕琢成功般地映著光。這時他開口道︰
「剛才你的祖母說︰人的一生是旅行,所遭遇的一切不過是沿途的景物。是美,是丑,是鮮花或是牛糞,看著望著已經越過,不必因此掛心……」
「嗯,怎麼呢?」
「她,真的能夠對所遭遇的一切不掛心嗎?」
「是的,她的一生遭受過不少重大的變故,但她心里總是平靜的。」
「告訴我她還遭遇過什麼重大的變故。」
「留著,她會慢慢兒的告訴你的。如果你不听到厭煩的話。」我笑著說。
「我的祖母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出色的美人兒,但她水汪汪的眼底是煉獄。你的祖母眼楮里發著燈塔樣的光,給人指引和慰安。」他嘆了一口氣說。
「我的祖母從來就不曾美麗過,她那一只圓鼻頭,常惹得女伴們的調笑,說她元宵節時可用不著搓湯團。但她每年元宵節的時候總是搓了特別多的湯團,分給那些笑她的鼻頭像湯團的人們。」
「我以前最怕老太婆。」
「所以你不想見她?」
他笑著點點頭。
「現在呢?」
「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
「以前你也怕女孩子。」
「現在呢?」他故意這樣問我。
「你愛上了每一個女孩子!」
「我的心里只裝得下一個人。誰呢?」
「誰?鬼——」我想說「鬼曉得」,記起自己的諾言,連忙打住也來不及了。
「又是鬼!」他伸出兩手在我膈肢窩旁亂撓。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直說再也不說「鬼」字,秋海棠也扔了。
「看你還敢說鬼不?」他把我擁入臂彎里,一手還在我的肋下撓。
「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不——」
祖母每次說故事給我們听時總下個結論收場,我們兩人見面時也得有個「結論」才收場的。
七
天氣已經夠冷,這日王眉貞找著我,兩人坐在學校的大草坪上曬太陽。她告訴我,她和秦同強準備在聖誕節那天訂婚。
「哦!太好了,眉貞。」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眼里露著不是要訂婚的人所應該有的平淡。
「前天晚上我打扮好了要去參加張若白的演奏會,秦同強來接我,我們倆吵了一場架,我大哭,他也哭了;後來他又提出訂婚的話,我答應了。」
「很精采!你們兩個人難得吵場架,一吵架,卻求婚的求婚,答應的答應了。」
她不理睬我的打趣,只問︰「大家說前天晚上張若白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是嗎?」
「是的。」我點點頭。
「他這次居然請到了你,真是此‘奏’不虛了。」
「他送水越和我兩張入場券,水越說,我們應當去的。」我沒有詳盡地解釋下去,那兩張入場券是樓下第一排正當中的位子,目標太顯著了。
「那麼還是水越的功勞了,可見他這個人比你好得多。」
「我當然不會喜歡一個比我壞的人。但是,在你看起來,水越怎麼好,也比不上張若白的。」
「我並沒有那樣說。我感覺的是︰不管張若白怎麼好,你總是視若無睹的,不免心里為他抱不平。」
「現在你可不必再向我說這些話了吧!」我微笑著說。
「哼,什麼時候我對你說這些話發生過什麼作用的?自從盤古開天闢地直到現在,我的話難道對你有過分毫的影響?這回我實在被他的行為感動了,多嘴的人總忍不住又要多嘴。」
「他不再說‘小烏龜’和‘王八蛋’了嗎?」
「什麼?你說什麼?哦,唉,你這個人為什麼說話總要夸張啊!他不過偶然說了一兩句,誰都忘記了,偏你還要提起。」
我微笑著看她那著急的模樣。
「你,最近看到林斌沒有?」她咬著嘴唇,聲調壓低了點。
「沒有。」
「是啊!我真忘了,」她的嗓音又提高了,「你哪有時間去理會那些人的?就是我,如果今天不從第一節課追到第三節,也是追不上的。」
「林斌怎麼樣?我也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嗎?」
她倒也笑了,說︰
「林斌告訴我……唉,還是別說罷。」
「他告訴你什麼?」
「別說,別說,說了你也不愛听。」
「你倒說說看。」她不說,我就越要听。
「好,記住是你要我說的嘍!林斌說,張若白這次的成功,是痛苦的力量。他把全部的時間和情感放入小提琴中再加上血和淚,織出了……」
「夠了,夠了!」我大聲的阻止她。
「哼!豈有此理,剛說明是你要我說的。」
「我吃不消林斌那‘大文豪’的口吻。」
「又是你有道理了。」她向我使一個白眼。
我笑著問她秦同強上次踢足球扭傷的足踝怎麼樣,再問她是不是還要讓他踢幾場。
「還踢?上次傷了腳踝骨足足疼上半個月。沒有多久就是聖誕節了,再傷著時,可是他自己的倒楣呀!」
聖誕節的晚上,秦同強家里的大壁爐中,正發著熊熊的火光,照得同學們的臉頰帶著紅。沙發椅上塞滿人,椅背椅手上倚滿人,小書房里有人,飯廳里也有人;圍著面孔最紅的準新郎,衣服最紅的準新娘。她沒有忘記我,把我安置在一個烤得到火卻不嫌灼,看得見周圍的景物卻不怕擠的位子上。水越站在客廳和飯廳的界線間,在和穿一件藍緞繡黃色老虎棉茄克的林斌說著話。旁邊站的是張若白,雙手插在褲袋中,只一會兒,自向飯廳里面走進去。王眉貞目光四射的,既興奮又顯得神經質,這時用右手拍拍我的手背,和稱贊她的紅衣服好看的李梅麗笑了笑,抽開被周心秀握著的左手,離開黑漆的茶幾也到飯廳去了。和周心秀背貼著背坐著的是陳元珍,話語低,笑聲高,一會兒咕咕唧唧,一會兒哈哈呵呵;在做她那小圈子的中心。這時又一陣咕咕唧唧,引得她那「靠背」的獅子狗樣的頭顱,龍卷風般的向後轉。這一來,椅手上的她失去憑依,泰山壓卵般眼看就有壓到我身上來,幸虧她身旁站著「人猿」李比德,輕舒猿臂只一鉤,被他鉤住了。
他的胳膊這便粘在她的腰肢上,她的身子開始蕩,向前傾又向後挫,向後挫又向前傾,大約這半個鐘頭以內不會停。我為顧念自己的神經,只好放棄這位居全廳中心的寶座,想進入飯廳尋找王眉貞去。當我走過廳心,廳的那端一群女同學齊聲叫喚,一個要我轉臉向她,一個要我讓她仔細看一下我的卷發,全廳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正要快步直入飯廳,卻遇著秦同強一手搭著張若白的肩胛出來了。王眉貞立在餐桌旁,見了我,立刻走出來。這長方形的客廳接著飯廳形同一把曲尺,我們一時不進不退,全都停滯在「曲尺」的直角上。
「張若白,那天晚上你的演奏會夠精采呀!」一個男同學說。
「怎麼不精采?眼楮看下去第一排第一位就是他的加油站呀!」這是陳元珍。
「哈哈哈!好一個加油站啊!」李比德一拍大腿,差些從椅背上面滑下來。「喂,水越,什麼時候你也得舉行一個演奏會了,要讓你的加油站為你自己加油才對呀。」
「哼!李比德,你這個人也太小器了,要知道加油站這東西,是天造地設的為人加油用的,要是加了這個不加那個,那麼干這一行的還要什麼生意可以經營呢?」陳元珍說時抖動著涂滿紅指甲油的手按在嘴上,香煙取開時,努著紅嘴唇噴出一道白煙。右腿疊在左腿上搖,右腳上並沒有鞋子,那只銀色的高跟鞋,倒在近旁的一張圓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