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滿臉的笑,滿眼慈祥的光。我知道她不單為的水越是我的好朋友,她愛所有的人,尤其是年輕的人。她常常說︰
「年青人真是最可愛而有可憐的,純潔、熱情、涉世未深;生命的海上有無盡的波濤……」
「他們怎樣才能夠得到像凌淨華所有的那麼一個有經驗的老舵手啊!」我總淘氣地接下去說。
「是啊,我是一個老舵手,我應該把用歲月換來的經驗交給你們。這是我的責任,我不但得對你負責任,我得對全世界後生的人負責任。如果我不克除自私的劣根性,會使我老丑的臉更丑啊。」
老人家的用熨斗也熨不平的皺紋實在沒什麼美,我望她一眼暗笑著想。但和她生活在一起,不但不討厭,反而最快樂。她給我無窮的安慰和引導,我卻沒有什麼可以給她的。
「孩子,我什麼也不缺,滿足自在我的心中。如果我有所貪慕,那我便有缺乏的時候了。」
她自然不需要水越帶來的這盒糖,我笑著丟進口里兩三顆。
多寶姊端過茶,雙手卷在圍裙里一陣窮揉,退到盥洗室里,門縫中露著半只眼。水越端起茶,邊喝邊向我掃一眼,再向門縫望,那半只眼楮隱沒了。于是他得意地再向我望一眼,濃睫毛有勁的向下一覆,放下茶杯。我笑著背過臉,踱到窗口去。
他們說完客套的話,談到水越的學校生活、興趣和消遣。
「小華告訴我,你的小提琴奏得好極了。」老人家忽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水越紅著臉說會奏小提琴的不是他。我的臉可也熱起來了,心里怪怨口里怪苯的聲明︰我告訴祖母的是鋼琴,從來就沒有提過什麼人會奏小提琴。老人家眨眨眼楮,看看我又望望他,承認她記錯了一點點,反正都是琴。
「對了,她說你的鋼琴彈得好極了!」她補充了一句說。
「哪里?凌小姐的歌才是唱得好極了。」
祖母也「哪里」了一聲,卻滔滔不絕地說起我兩三歲時就會唱完整的兒歌,五六歲時便參加獨唱比賽;小學中學時的音樂老師,都曾跑來家里告訴我的父母不應當忽略我的天才。
「在高中的時候,她跟著一位很好的老師練唱,但後來那位老師到羅馬去了……」
水越臉色泛白,默默的說不出話來了。
「女乃女乃,您忘了我的第一個志願是想做一個文學家嗎?我要把心聲充塞這整個的宇宙,不單是這一代,傳下去億億萬萬代!」我急得口說不夠,雙手也跟著比畫起來。
「喲,听了吧?口氣夠大呀!」祖母向水越擠眼楮哩!
「還有,我一定不會忘記把您寫成一位三頭六臂的大偉人,三頭是說您用腦子的時候比人多兩倍,六臂是說您所做的事多得沒有六只手做不完。所以您成了一位大偉人,我既不嫉妒,您也沒得僥幸!」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家笑得開朗極了。笑止住,細聲地對水越說道︰「告訴你我們這位未來的大文豪怎樣用功啊,既然是未來的,不必現在開始做工夫,那是不用說的嘍!啊喲,我可不能這樣的委屈她,前些時晚上,卻是看見她拿過紙筆來的;眼楮看著天花板,鉛筆腰爛了大半截,卻沒見寫下什麼字。接著更上床,說是蚊子太多了,又是見鬼的什麼材料都沒有!」
水越大笑,我又笑又是難為情,我曾經答應他革除去「見鬼」的口頭禪,偏祖母這就記性一點不差地把我泄漏出來啊!
多寶姊端進來三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眼里亮著和餛飩同樣熱而有滋味的光。自從那半只眼楮在盥洗室門後撤退後,她還是借口換茶和找火柴進來了三遍。多年來家里罕有來客,使她對客人有了不能再敏的「敏感性」。別看她肥胖勝過布袋和尚,看人的心眼可真細得穿得過針眼。大表舅來時她討厭,因為他愛吐痰,害她多洗一回痰盂。二表舅食量大,「哪有吃點心還要添的?」三表舅不停地哼,哼得她喉嚨發癢。大表姨丈眼楮不看她,說是不禮貌。而表姨全家不在這兒,所以她對他們還有好評。女客來時她一點也沒有「敏感性」,說是「女人對女人沒有什麼好理會的。」還有一個來過我們家里的男客便是秦同強,也只有這一對里她也注意王眉貞,說愛她口甜笑甜︰「那個什麼叮咚當的,一年到頭的排著八字腳,暴著大青筋,沒事兒教我給引出一身大汗來。」
多寶姊把一碗特大號的餛飩放在水越面前的茶幾上,這意思比萬千的贊美詞還要明顯。水越很吃驚,我卻不能說什麼,雖則我很想建議請多寶姊換來一個較小的點心碗。
「慢慢吃吧,吃不下的剩在碗里好了。」祖母笑著說。
多寶姊送過熱毛巾,又換了一回茶。我忽然腦中來個念頭,告訴祖母我該給大白調女乃粉,並請水越一道下樓看小貓。
大白前晚生了四只小貓,一只純白,一只純黑,一只黑里帶白,一只白里帶黑。多寶姊把它們母子五只安置在一只大竹籃里,放在樓梯底下的一件堆炭的小室內。水越執著牛女乃罐,我輕輕地推開那半閉的木門,走了進去。陰暗的角落里看到那只大竹籃,水越的頭機會觸著上面的斜板,但他似乎更愛這所在,一手把身後的門推閉,坐在斜放在地上的長木板上。暗淡的光線下我到處尋貓,口里直念著它們哪里去了。
「你管它們哪兒去哩!」他說著雙手掩著眼楮,緩緩地從眉骨向旁按開,吁出一口氣。
「我很高興你還是來了,水越。」
他不作聲,十個手指頭盡揉著眼鼻間的骨。
「你怎麼啦?頭疼了嗎?」
他搖搖頭。
「那麼我們出去吧,這兒又髒又黑的。」我說。
「我不出去。」
「那我可要出去了。」
「你出去我就回學校了。」
「我不出去呢?」
「這兒坐。」他拍拍身旁的木板。
「坐下來做什麼?」
「和你說句話。」
「說什麼?」
「說——說我當初真該學習小提琴。」
「嗯?」
「剛才祖母提著時,也可以當作她記住的是我。」
「她記住的還有誰?」
「問你哩!」
「如果她記住的還有別人,她今天死,我也今天死!」我滿臉通紅地嚷。
「氣泡又上來了,我們都怪可憐的,我這兒涌上來的是餛飩的泡。」
「餛飩的泡什麼作用?用來冤枉人?」
「你沒見多寶姊給我加了比你們多一倍的醋?」
我噗哧地笑出來,他的手蛇樣的盤上我的腰,一手扳著我的肩,我不由自主的向後仰,他的唇掃過我的右頰到我嘴唇上。我掙扎著,一勁兒叫著不,直到他放開了我。
「看來你真會把握住機會,哼!」我說。
「是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我握起拳頭敲他,被他兩只手都挾到腋下去,害得我動彈不得。他的呼吸吹在我的脖頸上,我笑著抓著捶著他,後來抱持住他了。
小室的門忽然被推開,我們大吃一驚地分開了。踏著亮光的尾端的是大白,嘴里掛著一只垂頭喪氣黑毛綠楮的小貓;當它發現了我們,吃驚的程度卻也不必我們差,回過頭去又沒了影了。
從此,水越的必修科中加了一門探望祖母。這是在我意中的事,他得到老人家整顆的心。還有多寶姊,好像他的來,給我們家帶來了春天。
大白的四只小貓到處跳蹦了,一會兒椅子,一會兒祖母的床。老人家愛干淨,水越為她捉去貓身上的跳蚤,這一點使她不能再滿意,她自己眼花看不清,我呢,捉不到一只,便嚷著身上癢起來。最主要的,他能夠由衷的喜歡听祖母講故事,老人家的故事永遠講不完,只可惜,不但內容欠新鮮,連詞句我也熟得背得出。每一次,我很抱歉自己那不能停煞的呵欠,和忍耐不住「善意」的為她接上一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