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個莫名的時刻遇見自己活著的目的。
從那個回憶回到當下,華自芳知道自己正在無意識淺笑著。
和現在被形容成溫柔穩重的他不同,那時候少不更事,年輕氣盛的他亂了手腳,急忙背著小女孩沖進沽飲閣。
接下來便是一陣兵荒馬亂,他也有些記不清是怎麼將姚爾爾還給沽飲閣的人,待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回到伯父的宅子,向娘親懇求即刻動身回揚州。
退婚的念頭早已煙消雲散。
現在想想,其實那時候他並沒有戀上那個小女孩,只不過他非常好奇,她執著的對象若是他,不知會是什麼感覺。
他會開心,會狂喜嗎?
離開長安城的路上,他又經過兩人相遇的大街,心里記掛的是他的承諾──
要為她養出七世香來。
等回到華家已是冬天,他從姊姊們的口中,得知七世香再度含苞未放就凋零了。
但是,他首次沒有失志。
他只是在七世香的花圃邊,蓋了間小屋搬過去,並且費心打探雲游四海、名滿江南的第一名醫阮江的下落。
行醫和害人只有一線之隔,所以阮江從不收徒,但他苦苦哀求他破例,就算將來不懸壺行醫,不承衣缽的半徒也可以。
他不想再次面對她的不適而手足無措。
每當秋天花苞再度落地,他才驚覺在全心養花和學醫的情況下一年又過去了,但比起失望,他更好奇那個小泵娘不知現在如何,然後重拾花鋤,翻開醫書,繼續研究煉香的方法。
一年又一年,比起走一趟長安,輕易就可以見到她,他日漸在乎起自己有沒有資格去見她。
在沒養出七世香之前,他無顏面對她的勇敢。
養花自成一門學問,其實說穿了就是呵護,無微不至的呵護。
皇天不負苦心人,六年後七世香終于盛綻芳華,散發驚人的濃郁香氣,而他是被那股香氣燻醒的。
在晨曦之中,他大喜到只能怔怔地看著復瓣復蕊復葉,連香味也繁復的嬌貴花兒,心頭閃過一張女孩兒的笑臉。
那面容還是那麼的清晰,一如昨日才分別,縱使他明白幾年過去,她已經長大了,但他無法不渴望看見她驚呼著好香好香的天真笑容。
那笑容令他臣服,在香花的包圍之下,想起了和她的神旨女圭女圭親,于是華自芳開始不眠不休地蒸煉花露。
有一天,當他一個不經心被蒸氣狠狠燙了下,沖到河邊浸冷水,從水面上看見自己焦急的面容,突然他懂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遠比自己能想得清楚的還想要她。
想要一切,完全佔有。
毫不心疼地浪費了不知多少的七世香後,他終于得到了一瓶露,以花露維生,得到這瓶露,他才能證明自己是誰。
身為花露華家的當家,用來引以為傲的自尊,除了七世香的花露,不可以是別的花。
急急稟告娘親要往長安去提親下聘,但在出發前,他收到了姚衣衣帶著姚爾爾,在姚彩衫和樂逍遙的陪伴下,過完年就出發尋訪當年那樁女圭女圭親的未婚夫們的消息。
展著信紙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字里行間明白說著他只要等待,就能等到姚爾爾朝他走來。
那一瞬間,他心悸到不能呼吸,胸口又麻又痛。
華自芳了澈大悟,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一種東西叫作命運的話,那姚爾爾就是他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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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比在大海行船,在江河撐船容不下一絲風,風平波靜便輕快如燕,掠過水面,轉瞬沒了蹤影。
還未過午,姚衣衣一行人在一處渡口停留,但五艘畫舟卻全未栓住。
不系住卻停泊,惹人生疑,不過江邊多頭對峙的戲碼正上演,這些小細節好似也沒人在意。
岸上,樂逍遙飲著葫蘆里的蜜酒,不遠處杵著個撇開臉,看不清表情的楚小南,沒了那孩子氣男子陪伴的季清澄,仍舊是一副冷淡模樣。
原本溫柔自持的華自芳,此刻再也壓不住心頭的火,近乎想直接動手,將眼前的畫舟給拖上岸,拉進自家的別業里。
面對站立在船頭倨傲的嬌艷美人,向來自制的華自芳失了冷靜。
「妳再說一次。」他喝問一臉裝腔作勢的姚衣衣。
姚衣衣幽幽開口,「我說,不上岸就是不上岸。」
華自芳眉一挑,眸一凜,比起天氣更陰上幾百倍,心底有絲森冷寒氣在蠢動著。
「昨天妳答應了今天要上岸調理過爾爾的身子之後再動身,今兒個為何又反悔?」他心冷,語氣更冷地間。
若不是姚衣衣就擋在船頭,他肯定不管她反悔,二話不說將弱不禁風的姚爾爾帶進別業里,要談再來談。
姚衣衣回以一抹更為驕縱的冷笑。
「不遠就是洛陽,咱們可以到洛陽再歇,沒必要在荒郊野外停宿。哼!天下又不是只有華家有別業,到洛陽後,姚家也有門路,不靠你,咱們也不會沒床可睡。」
隱忍有限度,忍無可忍也就可以不必再忍了!
華自芳正在想用什麼方法好讓姚衣衣把人交出來時,被白色高毛領緣托著小臉的縴瘦人兒,掀開艙簾,搖搖晃晃的走出來。
「姊姊,華公子,你們都別生氣了,咱們就在這兒上岸。」姚爾爾輕柔道。
姚衣衣連忙回頭,圍護著妹妹。
「妳怎麼出來了?」
姚爾爾搖搖腦袋,雖然臉色不佳,但笑容卻無比甜美。
「大姊,在哪兒留宿都好,你們別再為我吵架了,因為擔心我而讓你們失和,爾爾過意不去。」
從未有過的直白語氣雖柔軟,但也不是沒有道理,況且她一臉悠然,既沒傷痛也無落寞的神情是那麼自在,姚衣衣不由得低聲開口。
「爾爾,妳,可以嗎?」昨夜怎麼了她可沒忘。
姚爾爾眉眼堆滿了甜甜笑意。
「可以,咱們上岸吧,大伙這麼日夜奔忙……」她瞥了眼正捂嘴輕咳的季清澄,「季公子來自巴蜀,想必也耐不住這江上的陰冷。」
見向來柔順的妹妹這回卻這麼堅持,姚衣衣一時亂了手腳,只得轉身上岸,姚爾爾也提起裙襬,正要舉步時,船身搖晃了下,她驚呼了聲,一揚眸便看見華自芳已伸出手要接,壓抑下感動,她淺柔一笑,轉望向他身旁剛接過姊姊的斯文男子。
「季公子,可否扶我一下?」她嬌羞不勝地問。
沒料到她會拒絕自己,華自芳愣了下,就這麼一個失神,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季清澄執著姚爾爾的手,挽她上岸。
眼前一紅,心頭陣陣絞扭,看她對著另一個男人嬌怯柔媚的模樣,他有種被人迎面轟上一拳的感受。
但他念頭一動,不能自己的想舉步,彷佛感應到什麼,姚爾爾不著痕跡地退後了些。
她回避的態度是那麼明顯,華自芳不是睜眼瞎子,但因為不敢相信而又進一步時,她更是明顯地笑著退後到他觸手不及之處。
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她的驚訝,她的迷惑,她的好奇,她的在意都還在眼前,以為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但才隔了一夜,她便生疏得近乎避嫌,令他不敢置信。
以為她正向自己走來,但她已轉過身,用溫柔的笑容拒絕他,甚至他每進一步,她就退兩步以為回應。
氣氛突變,無形的膠著不著邊際蔓延。
「大姊!二姊!」
手上緊握著一團似乎是信的物事,姚彩衫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過來,打破了僵凝氣氛。
聞言,姚爾爾仍舊柔順地待在季清澄身邊,姚衣衣則是挑高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