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天子腳下,長安城內,東市南邊安邑坊里,兩家當今世上獨樹一幟的酒館喜字高掛,張燈結彩,今兒個齊辦喜事。
只不過真相是暗中較勁了一輩子的天下第一,在這個兒女婚嫁上,也要爭個你死我活。
爭氣派、爭風光、爭闊綽、爭大家風範、爭派頭十足、爭擺譜兒……總而言之,爭兩家的面子。
所以方開春,元月十五,「沽飲閣」的姚家,一樁撲朔迷離的女圭女圭親將要定案,而「京醉樓」的楚家,則是繡球招親以應,要搶長安城內的熱鬧鋒芒。
而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眾人無不屏息以待。
因為只要婚事定了,酒宴即開,這兩家酒館端上桌的看店之寶、陳年好釀,無疑必是稀世奇珍,釣起了長安客的酒興酒癮,等得萬分著急,在天寒地凍的大風雪中望眼欲穿。
只是再急,那廂閣內尚紛紛亂亂,這廂繡樓前沒有半分動靜,唯有瑞雪還是拚命下個不停。
不是說好,沽飲閣里誰要娶、誰要嫁了嗎?
怎麼,京醉樓的事到臨頭還能有變數嗎?
繃飲閣內。
姚家大姊姚衣衣穿著一身大紅嫁衣,站在大開的窗前望雪,靜得像株傲雪寒梅。
平時的狂傲霸氣、任性妄為早已不知去向,她一手按著肚子,媚眸含痴,瞅著臨窗案上那只越瓷青碗。
空無一物的碗中央,徒有一塊清澈澄透的冰。
而就為了這麼一塊冰,如此凜寒之日,姚衣衣的屋里不但沒有燒炭,連門戶都是敞開著。
說是冷,不如說是凍到快要失去知覺,內心卻熱得快要燃燒!
姚衣衣勾唇而笑,但無笑意,好比天魔之音的絕唱,卻滑出了她嬌甜凝艷的朱唇--
「女圭女圭親,女圭女圭妻,當年一塊冰,誰得美賢妻?」姚衣衣恨恨的唱著,狠得像是罵出內心的怨。
她不嫁,不嫁,死也不嫁那男人!
就算天下男人死絕了,只剩他,她也要頂著這個肚子上吊,然後下陰司去找男鬼嫁去!
一個用這塊冰下聘的男人,她怎麼能嫁?!
「女圭女圭親,女圭女圭妻,今日一塊冰,不是你的妻!」姚衣衣對著窗外放唱,給了長年流傳在京師里的譏笑童歌一個答案。
只是不知遠在郊區幾重城門之外的那人听不听得見?
第一章
三個月前。
唐高宗麟德二年,十月十九日。
時值早冬,今年不但是五谷豐收的大有之年,而且也不如前年整個冬天沒下什麼雪,才入冬沒多久,雪便下得放眼染上一片銀白。
從東都洛陽往京都的大驛道上,一個車隊正在奔馳,馬蹄落在干松雪粉堆上,無聲如流光飛跑,活像後頭有鬼趕似的。
舉目望去,長安的城牆已在幾里開外,一頂瓔珞華蓋車卻在此時月兌了隊,挑了條往北方的小驛道而行,幾匹快馬不久後也跟上。
一抹彩光在風中飄,靠近了馳行中的奢華馬車。
「大姊,我已經先打發總管和丫頭們回家去了。」棕馬上,俊美男子呼喚著。
許是怕冷風吹入,車窗未啟,但一清脆俐落、溫潤卻不含糊的女聲從車里傳了出來--
「很好,他們陪咱們南下北上,也累了一年,眼下就要過年,讓他們先回沽飲閣歇歇,喘口氣去。」
馬上男子聞言一笑,童真浪蕩的笑容散發出能讓人心酥骨軟的魔力,令四周的雪景失色。
男子大眼一轉,內心思緒流動。
他知道明年開春,姊姊的婚事就要定案,不過,這麼急又倒不必,畢竟水家就在長安城郊外,他相信只要一眼,那水家長男必定一改先前嚴霜般的無所謂態度。
不是他這做弟弟的自夸自擂,這一年里造訪過的未婚夫們,可都是這麼乖乖的跟著走呢!
「大姊,」沽飲閣唯一的男丁姚彩衫又喚,「咱們有必要這麼趕嗎?爹娘肯定很掛心,不先回家拜見一下?」
那帶著些霸氣的聲音又響,好似隱隱帶著雷霆--
「哼!」強勢聲音的主人冷哼了聲,「好一個水家,拿好大的款,敢一封信到閣里就要退婚!要我怎麼能吞下這口氣?」
說到底是同一個胞胎出生,姚彩衫滿了解姊姊那想馬上揪住水家少當家衣領的怒火從何而來。
唉!說來話長,姚家的沽飲閣和對門京醉樓的戰火,從上一代延燒到下一代。
當年娘親久久不孕,被京醉樓的老板娘嘲笑了好幾年,後來好不容易做人有成,懷上了娃兒,在爺爺、女乃女乃、爹娘揚眉吐氣的心態下,大肆搞出了那樁瞎眼婚事。
現在時限在即,京城里的鄉親父老都在等著看笑話,當事人之一的水家卻在此時要悔婚,這教美艷動人,心高傲的姊姊怎麼能忍受?再加上楚家的大麻煩還追在他們後頭,要是不把水家少當家帶回閣里,大姊肯定顏面掃地。
但想到這里,姚彩衫回頭一望,在幾匹快馬中,有一個不慣北方嚴寒天候的人好似正捂著嘴,狀似咳著,他眉心一皺。
那季清澄可是姊姊的未婚夫人選,和自己一般的男兒身啊,不知怎麼的,他就是對那陰沉冷漠的男人有些放不下……
「大姊,咱們先回家--」城里至少比這荒郊野外暖和,季清澄來自巴蜀,大概受不了寒冷。
姚彩衫的要求,中斷在一道簡潔有力的嬌聲下。
「楚家那潑婦這幾個月追著咱們,好不容易讓逍遙去絆著她,趁她還沒趕上咱們,我要盡快擺平水當家……要是讓她知道我沒本事讓水家少當家點頭,兩手空空回京城,我的臉往哪里放?!」
大姊,妳已經拎了一串男人,早就不能用「兩手空空」來形容了。姚彩衫無奈的一嘆,知道勸不動大姊的火爆脾氣,也只好暫時放下內心所想,策馬抽鞭趕路。
約莫又過了一個時辰,傍晚時分,簡約車馬來到了驪山腳下,注入渭河支流的戲水河畔。
放眼望去,清澈的戲水河道已因冬季嚴寒而結冰收縮,夾著碎冰的水沖破河面冰層,快速流著,激起無數的水花,一接觸到空氣沒多久就結成冰珠,在金色夕陽映照下,一片蒼茫綺麗。
而在河邊更是奇景,狀似南方水田,但完全不是那種女敕綠鮮綠,而是一方又一方反射著白光的冰田,如鏡閃耀刺目。這兒正是姚家姊弟的目標。
姚彩衫勒馬,舉目眺望,因為將要天黑,這水家的冰田里除了冷風,半只小貓都沒有。
「大姊,這兒沒人啊,該找誰帶路去水家呢?」
馬車一停下,車轎簾兒也隨即掀開,一朵紅色的火雲飄下車,那襲華麗的赤氅包裹著個豐潤艷絕的人兒。
衣著頭面豪奢不說,明亮的眼眸圓如珠玉,卻似太陽發出強烈的光芒;小巧粉臉還有些孩子氣,但又多了分商賈人家的精明味道︰長長的發兒扎了大大小小的辮,典型的女兒樣式,可她的氣勢好比男兒,在寒氣逼人的冬風里,她嬌蠻的唇一勾,便好像要燃燒起來一樣。
絕色,果真絕色!這人兒去年底搶了對門的楚家小姐這些年霸著不放的「京城第一艷」名號!
「這兒還真是荒涼呢!」抱著個精致火爐取暖,姚衣衣紅女敕的小嘴呼出白色的煙,好不艷麗,「不愧是制冰的人家,住在這冰天雪地,沒想到只距京師五十里而已。」
姚衣衣正在感嘆,一襲花稍得閃痛人眼的孔雀大氅便鑽進了車,她連忙回眸一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