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阿塵不多加打擾,您早一些歇息,我先行告退了。」阿塵輕聲說道。
看方元撇過頭去不看她,阿塵提起竹籃慢慢走向升降機關,一想到要離開,她忍不住回眸一望,原想只要看到他的側臉也好,但卻看見那對明亮的大眼楮正隨著她移動。
按下心中的失落,在暗紅色光芒之中,阿塵綻放幽幽一笑,坐上機關離去。
在漸漸暗去的光線之中,阿塵的身影也跟著消失,方元感覺到身上的鎖鏈逐漸松開,沒了箝制,他低下頭信步走向水潭,借著僅剩的光線,看著水光中自己的倒影依舊,但性情卻早已改變。
他不敢承認,可心里卻明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陷囹圄的日子,這個囚牢四季如夏,雖然簡陋,卻是個遮風避雨之處,每天日升月落,霧起雲流,幽遠而恆定。
世界只有他和阿塵,在感受天地的偉大奧妙,忘記時光的流轉同時,也幾乎快要抹去所有的仇恨。
恨意消失,而感動增加,方元始終不懂阿塵為什麼對他出奇地好?
他不過是一個戰敗的俘虜,這個自稱阿塵的姑娘,卻打從他兩年前在此蘇醒,就如此竭盡心力地照顧他。
任幼芽一樣嬌女敕的自己燙手不打緊,卻在意燙傷身經百戰、全身上下肌膚無一完好的他。
打從開始流亡,成為刀口上舌忝血的亡命之徒後,早已不再有人對他溫柔……
方元不願意遺忘,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加上方家八百七十三條人命,十幾年來,每一夜,家破人亡之日是他無法擺月兌的夢魘。
可折騰人的是,為了報仇而生活的日子,水深火熱到無以復加。
原本,他是集家人疼愛于一身的書香世家少爺、名門望族方孝儒之孫,以乃祖忠義之風自豪。
可惜天地不仁,萬物皆為芻狗,不忠不義的朱棣登基,祖父不願意投降輸誠,在官兵涌進宅第前,祖母、親爹和大伯三條白綾懸在大廳,除了九族之外,連同朋友弟子無一幸免,方家全數滅絕。
在危急之時,忠心耿耿的女乃娘用自己的兒子冒充他,將襁褓中的蕭無音交付給他,臨死前再三囑咐他,絕對不能忘記抄家滅族的仇恨,要他一定要為眾人報仇雪恨。
方家門楣被鮮血浸潤,落在地上任人踐踏,他卻不能上前去撿,因為方家的方元已死。
而後,他讓無音改姓方,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抱著一個更小的孩子流浪街頭,隱佷埋名受盡欺陵。
為了生存,他什麼傷天害理、骯髒的事情都做盡了,到後來招兵買馬,成為海上人人畏懼的海蠍子,才再度讓「方元」二字重見天日……
沒有一日能安心地睡著,直到敗在龍海兒手下,被關在此處,不是自由之身,才讓無時無刻被仇恨重壓的他得到一絲喘息。
他並非自願,而是不能再去做那些腥臭齷齪的事情,尤其是有阿塵的陪伴,讓他重獲內心的平靜。
「但是,這種日子又能持續多久?」方元對天喃喃自語。
方元痛苦跪地,一閉上眼,三條白綾便在眼前晃動,女乃娘兒子的哭號聲不絕于耳,再想起自己第一次奪去他人性命,罪惡感讓他不住顫抖。
他不能停止,他不能厭倦,他不能夠逃避一族的血債,為了報仇而生,為了報仇而死,功成之日亦惡貫滿盈,合該永不超生。
但他卻遇上仙女般的阿塵,他還記得初次見面之時,她只是個大丫頭,不過是個精巧的女圭女圭,才兩年便已出落得如縴塵不染的出水芙蓉,好似不食人間煙火。
可是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卻是絲毫未變,他天天看著她不甚靈巧卻拚命為他忙進忙出,看著她汗流挾背的辛苦,要他如何不感動?
阿塵心細如發,他明明沒有要求,她卻挖空心思讓他衣食無慮,沒人告訴她,但是她卻知道他嗜酒如命、無酒不歡。
包重要的是,無論他如何冷淡、如何忽視,她仍然笑語盈盈。
家破人亡之後,十幾年來過著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一條賤命隨時可能斷送,沒有人會為了他流淚難過。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了七情六欲,但是他現在發現,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包真切地說,任何活在地獄的最底層、在沒有黎明的黑暗中打滾的人,會更渴望光明和平凡,那種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阿塵的出現是一盞微弱的光,卻照亮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讓人打從心底感覺溫暖,感覺到純潔,感覺到世間的美好……
也感覺自己還活著,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回到過往快樂的時光,在春天百花齊放之時,在花園里頭設宴賞花,全家和樂融融地吟詩作對、斗智爭能,輸贏不過是場游戲。
不該相遇的……
上天不該讓他遇到阿塵,不該讓他有了不該動的念頭,美好的人事物太過短暫,就變成非常殘酷的折磨,可是他無法拒絕她來到身旁,無法不看、也無法不愛了。
也許當他發現她的左手殘廢時,他便無法阻止對這個善良姑娘的動心。
突然,在黑暗之中,方元有如困獸之斗地對天大聲咆哮,淒厲而又哀涼。「老天爺,你為何這樣對我?這不公平!」
第二章
清晨月落日未升,夜後尚是天地萬物的主宰。
在第一道曙光來臨前最墨黑的時刻,龍族學堂後方,師傅一家人起居院落的廚房里,卻已經有抹清麗的身影,正壓低聲音、舞東弄西地調理著各色料理。
直到將剛炊好的飯移進木桶,收入竹籃,阿塵方揩揩汗,水眸卻沒閑著地確認該帶上山的干淨衣裳、飲食酒水樣樣不缺,不打算多作休息,嬌俏的人兒便模黑走出了學堂。
要入冬了,白日里一樣炎熱,但夜里的霧卻濃了些。
雖然今晨和每一天早晨沒兩樣,但距離方元開口說話,已經過了三個月。
原以為方元的響應是個契機,可是阿塵卻大錯特錯。從那次之後,他鮮少開口,大半時候還是無動于衷,表情像被冰雪凍住。
踩著熟慣的濕滑山路,阿塵開心地哼著小曲,小路崎嶇,可她左拐右彎半步不差,矯健地走著。
她不會去猜測他在想什麼,男人的心思正如山色一樣難以辨析,但總有一天,她會像閉著眼也能在山中行走一樣地了解他,只要他的心不將她阻隔在千里之外就好。
而且當她要離開之時,他眼眸中總是閃過幾不可察的失望,于是,她更早起身、更晚離去,長時間停留在牢底,待在他的身旁。那也是她的心願。
哼著從族人那里听來的曲子,揣著三折宣紙,阿塵喘吁吁地走著,今兒個多準備了族人回港帶來的北方隻果,竹籃比往常沉重了些,不過她還是充滿喜悅。
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甜滋滋的脆爽口感,她昨兒第一回嘗,愛得不得了,便決定要帶幾顆給他。
這是對門的岳大爺為了思鄉的妻子特地帶回來的。
據岳大嫂子講,北方佳果有平安的意思,是給珍而重之的人祝賀食用的,嬰孩滿月、婚嫁喜事,連遠行病痛都少不了此物。雖然囚在井牢里人我不侵,但她還是希望他能夠平安頤利。
至少,能夠不要憂愁。
在阿塵不經意之間,日頭早已高升,而她也從蔚藍海邊來到濃蔭山林,順手采了幾朵大紅朱槿,想念的強烈感覺推著她的腳兒,又加快了腳步。
餅了一個時辰,她已來到井牢的上方,看著兩道機關,她還是閉著眼楮狠心拉下,待一切恢復平常方打開眼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