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聰明人,而且不打算步上母親的後塵,決定找個地方躲過這風波,從頭來過。
而他便努力說服她相信,留在他身邊,是從頭來過的最好選項。他能提供住處,也能照顧她。
要比頑強,他可不輸任何人。總之,幾番交戰後,小櫻桃終于投降,但不再逃跑後就斷了電,變成這模樣。
「嗯。」她不情願地又應了聲,再度回歸安靜。
車子最後開進市區,他找了家旅館訂房,再帶著她另外招了計程車往目的地前去。
到了管制路段下車,司機知道他們來當義工,阿沙力地將車資打了五折。蘇普站在泥濘的路邊,看著帶她到這來「約會」的男人到一旁找人聊天,不久後,他們上了另一輛傳動車,像要被載往市場販售的仔豬般,往管制區內移動。
天空,在他們到達該地前已開始飄起了毛毛雨。
在車上,她被動的穿上雨衣和雨鞋。
同車還有其他不認識的陌生人,她看著那男人輕松和人打成一片。
平時的她也行,但現在的她連堆出笑容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空洞、不帶半點情緒地看著眼里映出的一人一物
她听見那男人向別人胡謅她是歸國子女,中文不太行,正好給了她不開口的理由。現在的她,確實需要這點體貼。
抵達目的地後,人們一一下了車,雨鞋踩過厚厚的爛泥,每陷下一步,都得花更大的力氣拔起腿。蘇普任身邊男人牽著,像條幽魂般跟在後頭,藉著他強而有力的手,有些搖晃、有些顛簸地安靜前進。
周遭盡是嘈雜,她卻只感受得到牽引著自己的粗糙指掌,與其下蘊含的強大力量。
他有雙歷經苦難的手,那繭和疤不是普通的勞動工作就能磨出來的。這雙手,可以帶給人恐懼,也能讓人感到安心。
她像道游魂跟在他後頭,腦袋,飄飄浮啊,腳步,也飄飄浮啊,不真實的感覺一直籠罩著她。
途中,他幾度停下步伐與人交談,又繼續前進,到了某棟建築物,再度停了下來。群聊制作
蘇普呆站在原地,看著他上前與負責人攀談。
她感覺自己搭乘的船,在腳下破碎支離。
慌亂中,她只抓住了一塊浮木,在茫茫大海載浮載沉,頓失方向。
而他,是控制了一切的洋流。
他送了浮木到她手上,逼迫她的求生本能抓牢,在這片汪洋大海,她只能任他將自己送往未知的遠方。
那男人要求她成為他女朋友的話言猶在耳,她覺得不太真實,卻又不得不接受。或許他不只是洋流,也身兼了那塊浮木。
她不確定這片薄木是否能撐住她,但現在,自己似乎也只能抓著它了。
蘇普站在原地等待,等著範子駿回來後繼續帶著她再往下走去。可這回,他帶了雙手套回來給她。
「喏、戴上。」
她抓著手套,抬頭,一臉木然地等著他繼續和她說話。
他親匿地朝她挨近,捧起她的臉吻了吻,又和她磨了磨額頭與鼻尖。
她閉上眼,任他擺布。
「來吧,親愛的,工作才有飯吃,我們得動手賺取待會兒的午餐了。」
***
鞋,踩過發出惡臭的爛泥,一旁幾十公分處有條直硬的死魚,一路走來,各式奇怪的生物與非生物在泥濘的地面上隨處可見。
蘇普現在所在的地方,原本並非災區,卻因昨夜突如其來的暴雨,瞬間淹過半層樓高,水來得又快又急,肆虐一夜,積水終于在一早退去。
這是第五日了。連日來她被拉著東奔西走,一天一處,從屏東到高雄,征戰數個鄉鎮,清淤泥、洗家具、搬東西、從泥堆中挖到不能食用的發臭大魚,甚至是一堆她懶得去想像原本面貌應該是什麼樣的東西。
範子駿稱這為賺取食物之旅。或許他說的沒錯,幾日下來,他們確實因勞動得到不少吃的東西。
現在所在的地方,早上很熱,可沒了太陽就開始冷,還不時無預警的飆大雨。
她忽熱忽冷,豆大的雨隔著超商販賣、薄如蟬翼的輕便雨衣打在身上,偷偷鑽進了雨衣內,和著汗水,搔癢她幾乎快癒合的傷口。
她勞動身體,幾日下來,發現這舉動能讓自己感到平靜,所以即便肌肉酸疼,她還是努力地持續不停。
「媽媽……我想回家……」
耳邊竄入孩童的哭聲與大人的安撫,她充耳不聞的繼續工作著。
那男人不過陪了她兩天,之後便放任她自己孤軍奮斗賺便當,而他則留在市區開車賺錢去。
那家伙明明扣壓了她所有財產,她甚至絕望的把金融卡密碼全告訴他,本來還暗自期待會發生他領光她的錢後便將她甩開,放任她自生自滅的戲碼,可至今似乎還未發生。
心底有道聲音,希望自己被放逐毀滅,可又依稀有另一道聲音告訴她,既然那家伙想接收她這個麻煩,何不成全他?反正他扣壓了她所有財產,那些錢夠買他好幾條命,她不需要為了自己可能帶給他的麻煩感到愧疚。
包何況,至今依舊如他所保證的,一切平安,不是嗎?
這些聲音一直在她腦海不斷盤旋打架,最後她干脆什麼都不要想。
這段時間,勞動幫她找到更多平靜,她仿佛找到了目標,藉由不斷擺動四肢肌肉找到放松的方式。若這能成為正式工作,她希望一直做下去。
她奮力地彎腰、走動,將工廠內泡水爛掉的貨物連同埋住它們的泥巴,一袋袋的搬到工廠外的空地。
這是家糕餅工廠,大袋子內全是爛掉的面包和糕餅,幾名工人在另一邊清洗卡滿污泥的機器模具,工廠里隱約還聞得到女乃油和面粉的香味,只不過現在摻雜了泥味以及不該出現在這的魚腥味。
在搬運過程中,她見到應是工廠老板的中年男子在外頭不斷對著電話大吼,兩個小朋友拉著身為老板娘的母親哭鬧,其他和她一樣來幫忙的人則獨自或三三兩兩的做著不同的清掃工作,這些畫面與她這幾日所見到的相差無幾。
忙碌了一個上午,中午吃著這日獲得的免費便當,下午,她繼續投入未完的工作。
肌肉經過一個上午的運作與乳酸堆積,達到接近麻痹的程度,她很熟悉這種感覺,這代表只要有指令,就算體力耗弱,她的本能還是會帶領著她的身體持續運作,就像逃命時一樣。
鐵皮屋頂被強烈雨勢轟得砰然作響,她繼續工作,繼續讓腦中一片空白,任豆大的雨打在雨衣上、皮膚上,享受疲累底下的安穩。
很快的,一天的工作結束,來幫忙的人員陸續離開,發現快到那家伙指定的時間,蘇普也月兌下了工作時的手套與雨鞋,簡單清理過後便站在工廠門邊.看著灰白色的天空與轉小的雨勢發呆。
「妹妹、妹妹……」
後知後覺的發現別人叫喚的對象是自己,蘇普側過頭,看見工廠的老板娘。
「嗯?」她發出聲音。
老板娘手上提了個塑膠袋,一手輕搭在她肩上.「听說你從北部過來的,真的很謝謝你來幫忙,你叫什麼名字?」
「蘇普。」她平靜地回答。
雖然話依舊不多,但她已恢復與人溝通。那男人是在她不再拒絕發聲後,才放任她獨自工作。
「蘇普哦……」老板娘用南部口音復誦著,可發覺不太好念,露出抹笑,最後又換回了原先的稱呼。「妹妹,謝謝你來幫忙呴,我們整間的貨和原料幾乎都泡爛了,清起來很辛苦哦。」
她搖搖頭。「不會。」
老板娘陪她站到了門邊,看向她剛才仰望的天空,語氣感嘆。「唉,怎麼會下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