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常想問的,因為周圍的人見到她時總會問︰你跟你大哥何時成婚呀。初听時她不懂,所以只能微笑以對。听久了,她也會好奇地反問。然後,好心的鄰里會不厭其煩地跟她解釋,成婚就是兩個相愛的人守在一起,喜怒相共。
裴硯笑了,冷冷的笑聲讓韞紫不寒而栗,「韞紫,你知道受嗎?」
韞紫僵硬在那兒,搖頭。她的確不知道愛,因為從沒有人教過她,而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很單純地想與他喜怒相共,僅此而已。
「愛會讓人短命的,只有恨才能讓人活得長久。記得嗎,你娘就是因為愛才會死的。」
「是嗎?」韞紫慢慢地走近廚房,在廚房門口時,她又站住了,「那我們又算什麼?我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只是不是夫妻,不是兄妹,不是師徒,甚至不是朋友,我們算是什麼?」
裴硯失神地看著她的背影。孤獨而寂寥,他們是同一種人,同樣來自地獄,所以他們才在一起。不是嗎?夫妻情,兄妹情,師徒情,朋友情,那些都是不可靠的,都是些會要人命的穿腸毒藥。
恨。恨?
有時候,她真是不明白世情,無法理解周圍的一切。為什麼他的話與別人的話是那麼得不同?是了,她是妖的後代,妖孽的後代,又如何懂得情、懂得恨呢?
「我懂了,下次我不會再問了。」
XX
夜晚,喜歡彈琴,而且每一夜她都會彈琴。
靶到身後有人的氣息,清幽的琴聲乍上,她回過頭,「大哥,這麼晚了,還不歇息嗎?」
雖然襲硯沒有說話,而韞紫已了然于胸,「大哥是又要遠行了嗎?」
裴硯皺起眉,「我不喜歡這樣,偷偷模模窺伺在一旁,我不是警告過你嗎,不許用妖法,不許猜測我,不許觀察我,不然即使是你,我也會拿起劍的。」
韞紫只是淡然一笑,似乎早已知道他會動怒,「每次,你走的時候都會這樣,看著我,也不說話,相處了八年,我還需要猜測什麼,觀察什麼。」不是夫妻,不是兄妹,不是師徒,卻早已有了難以割舍的牽念,「這回.大哥又將前往何處?又將出行多少時日?」
裴硯在她身側坐下,「南方。少則一年,多則……」
「大哥!」她倏地站起來,大叫一聲。
「怎麼了?不妥嗎?」
「是不妥,極大的不妥。今晨我為大哥布陣卦算,宜北行,宜西行,宜東行,卻決不宜南行。血光之兆,是極大的不妥。」聲音中夾雜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縱然知道一切只是徒勞,她也要去試一試。
裴硯只是微笑,雙眼中略帶嘲諷,「韞兒不說,我倒是忘了你有預測未來的能力。」
「大哥,你何必如此,韞紫只是關心你,不想你出事罷了……」
裴硯還是微笑的表情,但雙眼中已有了明顯的不悅,「你怎麼不說了?」
「多說無益,其實我早明白你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有些事其實就是這樣,明知無用,卻又忍不住去做。
「韞紫,你可知道,人世間什麼是最可怕的?」
韞紫搖頭。
裴硯用力地抬她的下巴,「是不放心,是憐憫,是關愛,是難以察覺的感動和激情,而這些,你知道嗎,正清清楚楚地寫在你的眼楮里。」他一把甩開她,走人內屋。
這世上本沒有感情,只有互相的欺騙與不信任。剛從裴家走出來時,他也矛盾過,努力過,十二歲的他,滿身污泥與鮮血,別無他求,只想有一處安身的角落,但沒有人願意收留他,拒他于千里之外,全然不顧外頭的風雪足以凍死一個成年的人。有人說正邪不兩立,更有人驅逐他,僅僅因為他滿身的污泥。一次次的試探,沒有結果,帶來的只是更加堅定的信念——復仇,恩仇必報。
離家十二年了吧,該回去了,是該到算賬的時候了。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寧,睡夢中他似乎感到母親溫柔的撫模,而他則回到了嬰孩時期,無比安全,無比舒適。其實,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一個人的,母親對他而言一直都是一個好遠的夢想。他愛他的母親,用心愛著,但他也怕他的母親,害怕時時會降臨的斥責與鞭打。因為怕,所以更加愛,因為愛,所以在失去時,才會有扎人心肺的恨。每一次夢中,要麼看見母親的淚眼,要麼就是無情的鞭打。而這一個夜,是多麼平靜呀。
XX
已經是四更天了,一向淺眠的裴硯居然還未曾醒來。
韞紫安靜地坐在床側,雙手放在他的額前,一點一點地使用念力。很多個晚上,她就是這樣徹夜不眠,用自己的異能去消除裴硯的恐懼,不讓他深陷于自己的夢境中,無法自拔。無法幫他解除聚積太久的恨,但至少在夢中,可以幫他一把。他止不住的冷汗,停不了的嘶吼,幾乎把她逼瘋。因為他的夢太幽暗、太陰森,而她的力量又太微弱,所以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怕什麼,這樣一個冷漠的人,他還有什麼可怕的。
而今夜,沒有殺氣,沒有掙扎,這該是一個安靜而平和的夢。
裴硯終于醒了。但他沒有睜開眼,他只是一把撥開韞紫的手。
「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用你多管閑事。」
韞紫也不說什麼,她只是略帶困惑地看他。
「裴大哥,你昨晚沒有做噩夢。」
這一次,裴硯沒有發怒,他睜開眼,看向窗外,失神著。好半晌,他才開口說︰「是呀,真是好難得。」他微微淺笑,嘴角邊噙著一抹從未有的溫柔。
「大哥何事如此開心?」
「因為我要回家了,我的母親等得也夠久了。」
娘,娘,孩兒要回來了,你是否也正期盼著這一天,所以才會如此溫情,溫柔得好陌生。
「裴夫人?她……」
裴夫人,是的,雖然她有名,她也有姓,但是人們提到她時,總會叫她裴夫人。多可憐的裴夫人,為了這個姓,她舍棄了一切,而最後,這個姓又拋棄了她。
「听說,你娘她很美。」
「天下第一美人豈能不美。」
「听說裴家富甲一方。」
「是的,裴家的確很大。」裴硯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但又只是冷淡地撇在一邊,並不發言。
「听說南方很美。」
「韞紫,你究竟想說什麼?」他不滿地撇下唇角。
「大哥是否可以帶上韞兒,我想一起去。」她怯怯地開口。
「為什麼?」離別在即,而他這個自稱惡魔的男人,心中居然第一次有了一絲留戀之情。
「我想跟著大哥一起走。我不願被丟下,我不願再與大哥分開,大哥說過的,我們擁有相近的靈魂,我們是分不開的。」她哭了。
「想跟就跟著吧,怎麼哭了,我記得妖怪是沒有眼淚的呀。」他冰冷地取笑著。
「我雖是妖的孩子,可我也流著一半人的血液呀。」淚水中她笑開了顏。
裴硯笑了,很溫柔地、很難得地,他輕輕撫模韞紫的秀發,「以前走時,可不記得你有這樣的毛病,你呀。小東西,既然要走,就去收拾一下吧。」
韞紫趴在裴硯的腿上,幾乎耳語低低地哺道︰「怕大哥走了。走近些,韞紫還能快馬加鞭趕上,走遠了,我就再也不能見到大哥了。大哥雖說,人不可有情,只是,只是韞紫惟有大哥一個親人,大哥走了,韞紫徒留恨意,又如何獨活。」
擁有同樣的靈魂,所以才要在一起,生死相伴。
在那一時,那一刻,韞紫突然明白,為什麼心中的恨一年淺過一年,但存活下來的意志確是越來越強。因為她愛上了裴硯,一個擁有孤寂的靈魂、冷漠的血液的男人。愛上了,所以沒有人照顧,卻依然有頑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