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意真覺得好可悲。這樣平白無故把兩個陌生人硬是串在一起,有什麼道理可言?這樣的婚姻,只是在對方身分證上的配偶欄填上自己的姓名,一種形式化、虛假的婚姻,哪來幸福可言?雙方家長熱烈討論著,自成了一個圈子,反而是當事人兩人一句話也插不上。
台風引進西南氣流,雨又落下了。
樊御起身走出了屋子,獨自在屋檐下抽起了菸。屋里的討論仍持續著,除了她,沒人發覺這場戲里的男主角已悄悄退場。
她的視線一直追逐著他的身影。
他的視線投落於遠方,毫無表情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思緒,直到他抽完了手上那根菸,他跨出大走入雨中。單純以為讓煩躁的心情淋點雨,說不定會冷靜冷靜。
是的,他發現自己無法面對他的失敗,那失敗的滋味太苦澀,難以下咽。尤其對他這個從小到大從來沒輸過的人而言,失敗的感覺就像一只巨鱷,張著大嘴將他一口咬下肚,然後用尖銳的牙撕裂他的五髒六腑,逼得他無法喘息,只能無助地任它將自己吞滅。
是的,被吞滅。他無力掙扎,也無欲掙扎。過去的他自以為信奉願賭服輸法則,自以為自己有良好的運動家精神,現在才發現過去的自己驕傲得大錯特錯。因為一個人若沒輸過,怎知自己願賭服輸?沒跌倒過,怎知跌傷了會有多痛?
想逃離這場莫名其妙的婚姻,卻又要自己恪守願賭服輸的諾言,多麼矛盾的兩種心情……多希望紛飛的細雨能冷靜他紊亂的心緒。就這樣放任思緒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不知不覺也走了好長的一段路。
「再往前走就沒路了。」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
他猛然轉身,只見她手里撐著傘,卻渾身濕淋淋,蒼白著一張臉正氣喘噓噓地望著他。
撐傘,卻濕淋淋?他抬頭,只見那被遮在傘下的人,是他。
她為他撐傘。就在這一路上。
「你沒帶傘。」她微微一笑,用那被冷雨打得冰冷的唇說。頭發上的水珠像珍珠般一滴滴墜落。
她想講傘傍他,又害怕打擾他,因為他的背影強烈釋放出排拒氣息,不準任何人靠近,於是她只能撐起傘悄悄跟著他。他的身形高大,.她只好踮起腳尖吃力地將傘舉高,好讓他不被雨淋濕。而他想事情想得入神,壓根就沒發現,就在他步入雨中的同時,有個人撐起了黑傘,悄悄地跟著他。
他望向她。復雜莫名的情緒涌向他,他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只知道那感覺很淡,很淡……他第一次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她——那個他即將過門的妻子。
她的臉小小的,卻配上濃且粗的眉毛,顯然雜亂沒有修整;她的雙眼不大,是單眼皮,眼楮四周還有淡淡的瘀青;她的鼻子有點塌,鼻上還有幾顆雀斑︰她的嘴巴適中,此時唇色被冰冷的雨給淋得發白……她長相平凡,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渾身濕淋淋的,看來好不狼狽。
而這樣的女人,就是他樊御的太太。他們樊家不曾也不準離婚,也就是說,她將是那個陪他走完一生的女人。
他對婚姻沒什麼太大的期待,當他了解到工作才是他生命的重心;而他不喜歡也沒動力為了哄女人歡心而丟下工作不管,而且也沒有任何女人對他的忙碌不抱怨時,他就知道,他不太適合走入婚姻。對他而言,婚姻就像兩人拿繩索互相捆綁,只會愈纏愈緊,終至窒息。只是他賭輸了,於是不得不,走入這個枷鎖。
他望著她,神情嚴肅。
被一個長相俊帥的男人近距離緊盯著瞧是怎麼樣的感覺?
她只覺得頭皮發麻,壓迫感十足,因為他看起來心情很不好的樣子,說不定下一秒會大聲吼她,叫她滾。
雨一直下。
她覺得冷,不自覺地打起哆嗦。覺得手酸,卻不肯放手,只因不忍他站在雨中。反正她全濕了,無所謂。但他不說話,只盯著她看,這點讓她很受不了。
她皺起了眉,想開口,卻見他淡淡地開口說了一句話——
「你很平凡。」他昨晚翻閱了她所有成長資料,二十四年平凡的人生,用不了三頁A4紙就寫盡。
「啊?」
看見她微微顫抖的手,他接過她手上的傘,拉她躲進傘里,讓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傘下。只是傘太小了,只容得一個人撐,兩個人共撐的結果必然是落得一半乾,一半濕的命運。
這突如其來的接近讓林意真嚇了好大一跳,往旁邊退開了一步,又走到雨中。
「你撐就好了啦,反正我已經濕了,有撐沒撐都是一樣的。」她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在看她,眼神看來有些不快,好像很不喜歡人家拒絕他的好意。於是她低頭指了指他身上的西裝︰「那衣服看起來很貴的樣子,被雨淋濕就不好了。」還有皮鞋,不過皮鞋已泡在泥濘中,救不回來了。真替他感到、心痛……
「你過來。」他撐著傘,命令式地說道。
「沒關系啦。」她看向他西裝外套上的水珠,突生沖動想撥開他肩上的水珠。
於是她往前一站,在他以為他的命令對她產生效用時,她卻用小小的手撥開他肩頭上的水珠,然後又退回了大雨里。
她從來就不曾和男人靠得那般近,她不敢靠近他,害怕他緊迫盯人的眼光,更害怕兩人緊偎著共撐一把傘那種怪異的親昵。他們只是陌生人呀。
他又開始不說話,只是緊盯著她,像在打量也在思索什麼地望著她,動也不動,害她大氣也不敢吐,只能硬著頭皮,視線對著他那雙黃泥斑斑的皮鞋,任雨兜頭而下。
雨,漸漸變大了。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站著。
突然地,他把傘傍用力往後一扔——
林意真視線觸及泥地上的傘,不解地抬頭對上他深如海洋的眼。
兩人就這樣站在大雨中。
「我從來沒輸過。」他的神情嚴肅,心中像是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而開口。「過去的三十年里,我從不知道‘輸’是什麼滋味。」
啊?他在說什麼?「那真是太好了。不像我,我很少贏過。」雖然對他的話模不著頭緒,但她仍力圖扯出一個微笑。
他怎麼了?是不是瘋了?講的話漫無邊際,讓人模不著頭緒。他想表達什麼?顯現他有多麼優秀嗎?
「你的確很平凡。」他將她上上下下再度打量一次。
這已經是今天第二度听見他說她很平凡,她皺了一下眉頭,微惱道︰「我知道我很平凡,不需要你一直提醒。放心吧,我會跟我爸媽說,這一切根本就是一場荒謬的鬧劇,平凡女不會想嫁給你這個高貴男的啦。這樣可以了吧?」
切!看不起她呀?
「你不想嫁給我?」他挑眉。
「我追出來就是要跟你說這個的啊!你們家和我們家差那麼多,感覺上就很不配。還有,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又不是丟彩球招親,干嘛要因為你家那個無聊的傳統而勉強兩個陌生人在一起?況且我們彼此都不認識吧!」心里一股火氣上升,是因為被別人看不起。她真是倒楣,居然和一個瘋子站在田梗里淋雨。「走啦,走啦,回去告訴他們叫他們停止這場瘋狂的主意,不要再亂來了啦。」她繞過他,彎身撿起地上的傘。瘋子!有傘不撐的瘋子!她才不要嫁給一個瘋子。
「問你幾個問題,你只需要點頭或搖頭。」顧不得兩人都站在雨中,他捉住她想打開傘的手,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她︰「我家很有錢,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