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才听到的每一句話,都像長鞭一樣,再度抽著她傷痕累累的心。
婉吟慌亂倒退,就像做壞事被當場逮住的小孩,不知所措,唯一有感覺的,是眼眶逐漸變得灼熱。
不能哭、絕對不能哭,不然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所受的禮儀教育,就是在任何難熬的時候,都能笑咪咪地幫大家圓過去。
「……婉吟?」夏鼎昌不確定地喚她。
「嗯?大哥,聶大哥,你們在這里?」要鎮定!她擠出一個完美的微笑。
「妳還好吧?」夏鼎昌問著,強烈懷疑她已經听到一切。
她看著那雙似琉璃一般,錯愕之後又恢復冷傲的眼眸,正毫無情緒地探看著她。
她下意識地知道,聶爾璇正等著她的反應。她倉促地別開視線,告訴自己,別哭,不然會被狠狠嘲笑,她已經夠難堪了,當然不能再自取其辱。
「我……」聲音有點啞,她輕咳一下。「我怎麼會不好?」
只不過是像一個活動的古董洋女圭女圭而已嘛,哪會有什麼不好?
夏鼎昌左看右看,總覺得她神色有點怪異,好像听到了什麼,又好像沒有。
不過印象中,婉吟被教導成立不搖裙、笑不露齒的標準淑女,該笑的時候才掩嘴輕笑,不笑的時候,唇角也會保持上揚的弧度,很難看清她真正的情緒。
而此刻,她的嘴角的確是微微上揚的,只是有些顫抖。
三個人沉默著,兩雙男性的眼楮集中在她身上。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讓人難為情的場面了。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她知道自己應該快點離開,但就是使喚不動雙腿,她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俏皮話來化解僵局,無奈她就是幽默不起來。
她的思緒全在不該打轉的地方打轉,唯一做得到的是硬生生地吞下淚水。
原來在心上人眼中,她並不是沒分量,只不過她一直是個差勁到家的女孩。
她,沒有一樣好。
就算她全心全意想討爺爺的歡心、就算她永遠克制自己的情緒、就算她犧牲對自由的渴望、就算她有很多興趣與夢想是爺爺不準她沾的,但她仍偷偷模模堅持學習,就算她討厭死了這身會讓她蕁麻疹狂亂發作的衣服、就算她有滿月復苦水無處潑——
也不代表她暗戀的男人會因而覺得「妳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女孩,我也好喜歡妳」。
他甚至覺得她過往所做的一切,都是瘋狂的行徑,還因而避之唯恐不及。
「婉吟,妳剛剛沒听見……什麼吧?」夏鼎昌見她沒說話,不禁小心地問。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回他一個無瑕的微笑。
「我剛走過來。你們在討論什麼重要的事情嗎?這麼怕被我听見?」她穩住發抖的膝蓋,完美行禮。「我忘了東西,要回去拿,你們繼續聊。」
聊她有多惡心,聊她有多變態、聊她到了叛逆的十六歲,還在裝爺爺的小鮑主、聊她可以去演午夜時分在鬼宅里亂闖嚇人的靈異洋女圭女圭、聊她……
她抬起頭,猛然又撞進聶爾璇那雙冰眸。
那麼犀利的目光,彷佛可以透視到她的內心,他還唇角一勾,笑了,笑得極為殘酷,他根本就是以毒舌為樂。
她猛然一震。
這一秒之前,她還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點點的……不,不可能了。
她旋過身,動作稍急了些,險險摔倒。
夏婉吟,妳在期待什麼?期待他為失言向妳道歉?期待他告訴妳,那只是玩笑話、男人間無聊的打屁,他很抱歉竟讓妳听到如此不堪的評論?
她強迫自己揚著頭,優雅地走開。
冷不防地,背後刺來冷冷的一劍——
「不管听到沒听到,總之我從不說違心論。」
他的嗓音像Whiskey一樣的醇,卻也一樣的烈。
「我不會娶妳,我的老婆可以是丑女,但絕不能沒有自主思考的能力。」
對對對,您說的是,小的的確沒有自主思考的能力——才怪!你等著瞧!
她身子一顛,但隨即穩住,假裝什麼也沒听見,不顧大哥的呼喊,她愈走愈快、愈走愈快,最後彷佛鬼在追她似的狂奔起來。
這是四歲以來第一次,她在人前跑步。
聶爾璇盤著雙臂,倚在樹干,冰樣的眼眸鎖定奔去的夢幻身影。
「她听到了,她一定是听到了。」饒是在外人眼中陽剛的夏鼎昌,一踫上自家妹妹,石頭心也會變得綿綿軟軟。「爾璇,過去道歉。」
「何必?」他冷笑。
「你剛剛的話太傷人了。」
「事實本來就傷人,最不該的是你爺爺,把她當芭比女圭女圭來玩。」他回頭往聶宅走去。「我看你妹是不會過來『學習婆家規矩』了,我代她向女乃女乃說一聲。」
「你!」夏鼎昌為之氣結。
即使是一起長大的拜把兄弟,有很多時候,他也模不透聶爾璇的心思。
很顯然的,他也搞不懂自家妹妹的心事。
回家之後,只听管家說,婉吟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怎麼喚都不出來。
他心懷愧疚地交代,由著她去,要誰也別去打擾她。
棒天早上,還是沒人應聲,他們撞門進去,只看到一條打好繩結的被單,垂掛在窗邊,房里滿目瘡痍。
如果不是有那條蹺家用的被單掛在窗邊,所有人真會以為這個房間被暴徒襲擊過,而夢幻小鮑主被擄走了。
她的確听到了聶爾璇跟他說的話,完完全全,一字不漏。
夏鼎昌心疼想著,她是費了多大的勁,才一件件剪開那些禮服。
滿地散落著破碎的蕾絲、扯壞的雪紡紗,就連延請英國老師傅親手制的帽子,帽沿的花朵也都被狠狠地扯下來。
當初他不該起那個話頭的,婉吟的心,如今比這些衣料更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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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靈巧避開所有追尋、飄然失蹤的婉吟終于回來了。
她一身輕便衣褲,長發略削,差點讓所有的人認不得她。
但那身裝扮確實比過去更適合她。
「妳、妳、妳……」夏老氣得吹胡子瞪眼楮。「看妳那是什麼鬼樣子?」
她吹了一個大泡泡。「滿街都有的鬼樣子。」
「還頂嘴!?」夏老拐杖一敲,震得所有人不敢動。
她笑咪咪。「不是頂嘴,只是愛貧嘴。」
所有的人都傻了。以前的夏婉吟,從不頂撞夏老,也不會這樣講話啊。
「妳妳妳、妳快去把那身鬼衣服給我換下,我不要看見妳這個樣兒。」
「我『不要』這個,我『要』那個。婉吟妳要這樣做、婉吟妳不能那樣做。」她模仿他的口氣。「對不起,我不會再為了讓您開心,就當一輩子的啞巴跟傻瓜。」
「妳吃錯了什麼藥?」
「如果爺爺不想看到我,大可以送我到寄宿學校,眼不見為淨。」
「夏婉吟,妳想氣死我!」夏老氣得吹胡子,瞪眼楮。
「得了,別吼、別吼,孩子長大了,總有自己的意見。」
被緊急請過來主持大局的聶女乃女乃,示意管家送上花旗蔘茶。
「我不要看到她那個鬼樣子,我要她像妳年輕時一樣,風采迷人。」
「謝謝抬舉。」聶女乃女乃給其他人一個安撫的微笑,示意她可以擺平夏老的驢脾氣。「不過話說回來,當年我也沒像婉吟穿成那樣,層層迭迭,多不舒服。」
「女孩子就是要這樣子才好看。」夏老堅持到底。
「你這是打扮芭比女圭女圭,還是養孫女兒啊?」聶女乃女乃笑若春風,揶揄著。
就在這時,聶爾璇走了進來。
眼角余光才瞄到他,她就立刻跳上樓梯。她還不想見到他,暫時不想,也許永遠永遠都不想!
然而,所有的人都呆滯住了,傻看她三階一步的輕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