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的魚焦了!」
「加水、加水--」
「啊!」恍神的如霜趕緊將長袍拿開,免得扎針的血滲入衣服里。
痛。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三爺既然已要迎娶青梅竹馬,昨夜為何還對她說那番話?難道誠如廚娘所說,只是為了傳宗接代?
她,白如霜,將享有華衣美食,僕佣遣使,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不過,她只是一個側室,永遠無法和夫君平起平坐,只能享有他一半的愛,或者更少--只怕紅顏未老恩先斷。
弱水三千,只飲一瓢。期限是多久?她不想步周家婢女的後塵。
她不要這樣的生活!
她向往的夫妻關系應如逝去的爹娘般,相互恩愛扶持,從一而終。縱然物質條件不寬裕,可是心靈豐富飽滿。
她不該忘記自己是書香之後,即使窮困潦倒,但,冰清玉潔,志節清高。
不願無私地奉獻自己的一片芳心,最終卻落得雕零殘破,沾人衣裙的淒涼結局。
失去了心,她就真的一無所有!
如霜將指頭上的血珠子吸吮干淨。對三爺的感情,她將小心翼翼地收藏。
寧願千年孤寂,只求保有完整的自己。
*****
頭暈。
是因為身體不適?還是佳人隨侍在側,神迷而目眩?
杜叔倫望著他身畔靜靜磨墨的如霜。
端莊韻致,清麗月兌俗。執墨的皓腕縴細皎皎,瑩瑩生輝,漆黑如瀑的秀發隨著夜風律動,緩緩輕揚,飄送鼻端一陣陣若有似無、醉人的蓮荷芬芳。
絕艷、絕美,就著燭光,幾乎令他看得痴了!
「三爺。」如霜出聲打破這片寧靜氛圍。
「嗯?」
「如霜不想成為另一個綠珠。」
杜叔倫手中的狼毫小楷滑落,在潔白的宣紙印下點點墨漬,渲染、散開。
如霜欲拾筆,右手卻被他緊握住。
「如霜,我不是石崇,我不會用珍珠買下你,那褻瀆了你。你是無價的!」他情真意切地解釋,
「三爺,如霜身世飄零,飽經漂泊困厄,感念你的援手相助。當年,石季倫為了綠珠的美艷,不惜得罪孫秀,讓她無奈地跳下金谷園。綠珠作為權貴們的玩物,為石崇而死,有無價值這另當別論。但她不能自主的命運,令如霜感慨。三爺,你沒有用金錢買下我,你用的是『情義』,你織了一張意重情深的網,讓如霜進退兩難。」緩緩抽回被握的手,她神情淡然地看著杜叔倫。
「我沒有逼迫你,如霜,我只是--」只是情生意動,照著本能告白。他不想這樣曖昧不明地下去,錯了嗎?
「三爺!如霜不配。我倆身份有如雲泥。」她切切打斷他末續的話。
她不想听,那會使她武裝的心崩裂。
「借口!那是你的推托之辭!」
兩雙眼互相凝視對望,窒人的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他灼熾而惆悵。
她懇求且哀憐。
時間--靜止。
不忍她盈于睫的珠淚落下,他先調轉目光。
「所以呢?你想告訴我什麼?」他笑得無奈。
瞧向窗台,如霜側著頭,拔出發上的竹簪,立在宮燈旁,剔開紅焰,救出一只投火的灰蛾,讓它展翅飛翔。
看著灰蛾飛向窗外,她幽幽地說︰「如霜不當撲火飛蛾。」
燭影映照,她的周身仿佛圈上一層光暈,神聖不可侵犯。
二十四年來,頭一個令他動心的女子拒絕了他。原來,心可以痛成這般。
深吸一口氣,他勉強擠出話︰「如霜,是我唐突了你,對不住。你--還有未竟之語吧!」
詫異于杜叔倫的知心,她愕然回視神情愁苦的他,心下淒然,「三爺,收編如霜為婢。」
「這就是你要的?」
如霜頷首。
他深深地注視著她。
「好。白如霜,明天起上工,專侍我的飲食起居。月俸福利由鄭寬告訴你--沒有契約,待你覺得還清了我的『恩義』,隨時可走。」閉上雙眼,他咬牙嘶啞地說。
「三爺--」
「還有問題嗎?」疲累蒼涼的問話幽幽傳來。
「我--」她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下去吧,如霜。我說過的話絕對兌現,我依你。明天見到的杜叔倫將只是單純的主子,你可以安心。」
「三爺--」
「幫我把門帶上。」杜叔倫靠著椅背休憩,不再應答如霜。
她無奈地關門離去。
哪里出了錯?是他太躁進嚇到了她?還是她另有所愛?
她能感受兩人之間的相互吸引,如霜對他不是無情,他們之間有一股無法言喻的親昵。
人生知音難覓,知己難尋。這樣慧質蘭心的姑娘--
罷了!多想無益,徒留郁積傷感。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說得好,寸寸相思都化成痛苦灰燼--
他緩緩地睜開眼,盯著被她合上的門。關上了門,也關上他對她的眷戀。
*****
「這麼說,你成了三爺的貼身侍女!」鄭寬低呼。
「嗯。」
「那我是什麼?」鄭寬指著自己的鼻頭問如霜。
雖然他喜歡如霜,可也不能讓她搶了自己的飯碗,叫他喝西北風。
對鄭寬,如霜實感過意不去。
杜家不養閑人的,三爺對她是法外開恩,給了她一個名分安身立命。接了他的工作,那鄭寬的出路--
「當個小避家使喚人不好?回到杜府,你全權負責『雲岫居』的大小事宜。」杜叔倫站在鄭寬身後輕輕出聲。
「哇!三爺您嚇到我了,不怕不怕。嘻,職等升了,那薪俸呢?」鄭寬笑得諂媚。
「得寸進尺。我問你馬喂飽沒?咱們明天就要上路,該帶的東西都齊全?」將手中的折扇往他頭上一敲,杜叔倫拿這個活寶沒轍。
「鄭寬辦事您放心。」他拍胸脯保證。
「那沒你的事了,早點休息。」
「得令。」鄭寬開心地在廊上跳起舞來。
「高興成這副模樣。」杜叔倫搖搖頭。
驀地,一陣昏眩傳來,他扶著牆壁穩住身子。
「三爺!」如霜想上前攙扶,卻被他阻止。
「沒事。賬冊都整理好了?」杜叔倫邊走邊問亦步亦趨的她。
「我已發還給各家管事,賬目核對過了沒問題。」三爺臉色有些蒼白,他--
「那好。不用準備晚膳,我想先睡會兒。」怎麼如霜變成兩個?他好像太累了。
「三爺,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天色已暗,為何不吃飽再歇息?
「我--」杜叔倫覺得天旋地轉,全身乏力,仿佛跌入冰窖中。
如霜見情況不對,趕忙扶住他。
「三爺!您全身發燙。」他的身子像火爐似的,熱烘烘焚燒,嚇人得很。
「沒事,歇一會兒就--」
尾音未落,高大的身軀即當頭倒下,毫無意識地壓在她身上。
「三爺!」
這一夜,黃河牧場騷動不已。
*****
天降飛雪,寒意森森。
將絡繹前來關心的人送走,深夜時分,房里只剩鄭寬和如霜二人看顧杜叔倫。
「如霜,不能再加炭火,屋子會燒起來的。」在炕下及房內擺上那麼多火爐,雖然外頭下著雪,他可熱得很。
「可是三爺直喊冷。」雖然蓋了三條厚被,他還是瑟縮著身子頻打顫。看他痛苦模樣,她揪心的眼淚都快被逼出。
「你沒听大夫說嗎?現下最重要的是讓三爺散熱。屋里頭溫度這麼高,他的熱度更退不下來。」不是他狠心無情,小時候發高燒,娘也不準他死抱著棉被,猛灌姜汁,才把他這條小命救回,沒燒壞腦袋。
鄭寬熄掉一些炭火,使室內溫暖宜人。
「沒想到一向身體硬朗的三爺,一病就驚天動地,小小風寒就使他不省人事。老天真是瞎眼,像三爺這樣一個大好人,也讓他病得奄奄一息。這一路上樂善好施、助人危難,他哪里少做了?還把輕柔保暖的披風送人,讓自己挨凍--對了!應當就是那時候染到風寒的。唉!我叫他再買一件大裘他就不听,說什麼饑饉嚴重,省下的銀兩可救助人。幫了別人卻苦了自己,蒼天無眼、蒼天無眼--」鄭寬絮絮叨叨,把多出的火盆一一移到外頭堆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