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呼呼地拿枕頭打他的臉,接著起身下床,走出房間。
熱情好客的老板娘熟知兩人習慣,替他們準備了烏米塔——這是南美特有的一種食物,用米、玉米、雞蛋及各種不同食材做成,近似粽子。唐左琳拿回房里,把食物端上桌,梳洗過後,她將前兩天剩余的面包撕成碎片,撒在窗邊。
半子飛來爭相啄食,她望著這一幕,微微眯起眼,嘴里悠悠哼著小調,陶醉在晨光里的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吃飽喝足、愉悅的貓兒。
「早。」終于是個正常的問候,霍克勤走上前,偕同她坐在窗口,一如這幾個月來的習慣,先探手握住了她縴薄的柔荑。
她一身白衫,身形瘦弱,加上這一陣子從不在白天出門,照射不到陽光的生活使她本就白皙的膚色更顯蒼白。他心疼地以指摩挲她骨感的手,進一步環抱住她,抬手輕吻上她的左手無名指上突兀的一絲血痕。
「受傷了,怎麼不說?」他低沉的語調,隱隱透著些責怪。
「只是切面包的時候不小心劃到而已……好癢。」她笑起來,反手把玩起男人的指掌。那兒全是大小不一的繭跡,唐左琳從沒問來由,但也知道是握槍握出來的,尤其是左手拇指上的薄繭。並非所有用槍的人都會有——那是慣用單發步槍的人,因一再手動填塞子彈而留下的痕跡。
「手……還會痛嗎?」偶爾,她會看著他右手心的傷疤,這麼問。
會。但霍克勤的回答始終是︰「不會。」
照理說,他的右手大半已失去知覺,應無所感,他的痛,醫生說是心理因素,就像截肢的人有時會感覺自己已失去的肢體存在,產生痛感,算是幻肢痛的一種。
他不想讓她為這種小事擔心。
唐左琳努努嘴,不是很滿意他的答案,但也沒轍。霍克勤看懂她別扭的表情,扳過她的臉,她悄然閉眼,他略帶干燥的唇便覆了上來……哼,這個狡猾的家伙,每次都拿這招唬她,偏偏該死的有用。
唐左琳在內心暗罵自己意志不堅,逐漸柔順下來。算了,總有一天,他會願意依賴她的。
「……你的胡子扎到我了,好歹刮一下。」
「好。」他應諾,放開她的手,走進了浴室。
他的干脆令唐左琳一怔,隨即想到自他們「私奔」以來,他對她幾乎算是有求必應,默默地好似在彌補什麼……
「這個傻瓜!」這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啊。
墨西哥、洪都拉斯、薩爾瓦多、尼加拉瓜、哥斯達黎加……短短三個月來,他們在南美各大小城市遷徙,期間換了三個不同身份,每一次租賃入住的公寓或旅館皆是用不同假名。離開美國前,他們買了一台筆記型電腦,一邊上網關注台灣的發展,但到目前為止,唐家依舊封鎖消息,不曾向外界傳達唐左琳失蹤一事。
這樣的平靜,反倒更教人不安。
時值冬季,相當濕冷,原先存在的溫暖驟失,唐左琳抱緊了肩,只覺好冷。三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同住一屋、同睡一床,她的身體已逐漸克服恐懼,接納了霍克勤極有恆心的觸踫,習慣被握著手就不會害怕黑暗及男人。他們接吻、擁抱、撫模,但……
說出去肯定沒人信,事實上,他們之間清白得幾乎可以拿來當水喝了。
「唉……」唐左琳嘆口氣,好沮喪地蹲坐在地。她望著床邊設置的連身鏡,里頭映照出一個女人的影子,蒼白、羸弱、不堪一擊。她模模臉,知道這些日子她瘦了許多,但當真就那麼——沒有魅力?
這也太慘了吧?
沒想到亡命天涯時居然還得煩惱這個,唐左琳一陣無力,隨後又想,反正在他面前丟臉不是一次兩次,這次干脆丟到徹底,問個清楚明白。
結果剛走到浴室門口,她惡作劇心態大起,準備自背後給他一擊——
「哇!」她尖叫一聲,霍克勤反應飛快,轉眼間她便被壓制在牆邊,而他手里的刮胡刀正不偏不倚地抵著她的喉頭,兩人表情都很驚嚇,尤其是唐左琳。
塵封多月的黑暗記憶一下子席卷而來,她膽怯地打顫,頭暈目眩,神色蒼白,直到被霍克勤握住手,那股教人渾身發麻的戰栗才逐漸褪去。
「我……」
「沒事了,我不會再這樣。」霍克勤內心懊惱,盡避沒表現出來,可處于逃亡狀態的他,確實對周遭的一切抱持著更強烈的警覺。他責備自己的過度反應,意識到她身軀的冰冷。「要不要泡個澡?」
「……是因為這個緣故?」
「什麼?」
「因為這樣,你才不跟我做?」
這是什麼跟什麼?霍克勤難得傻了,卻見她眼角泛紅,猶帶淚意,那水潤的眸中泛現的並非驚嚇,而是對自己的不甘心。
她不想讓那樣的人、那樣的事掌握自己的人生,她不想一輩子害怕獨處、害怕黑暗、害怕人們的踫觸,尤其還是自己心愛的人……
距離那次綁架過了半年,她裝作遺忘,催眠自己並不害怕,一度成功,可身體騙不了人,那些細微反應終究出賣了她。
霍克勤一直都知道,知道她仍然在恐懼里,沒有擺月兌。
「我生氣了!」
「嗯?」霍克勤一怔,沒料到她的反應竟是如此。
唐左琳握拳,一臉義憤填膺。「我不想被那種事影響一輩子,感覺就好像輸了一樣,我不喜歡。」
那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記憶,還在美國的時候,她的心理醫生建議她可以嘗試催眠療法,她卻不願意。即便只是被收養,但從小的教育使她骨子里依然透著唐家人的驕傲,她寧可正面承受傷害,變得一身是血,也不想對暴力屈服。
而霍克勤就是被這樣的她徹底攝去了目光。
結果還不及說些安慰的話,她忽然來了記回旋踢,動作既快又猛,霍克勤在窄小的浴室內抵擋她的攻勢,接著又是一個肘擊,他俐落閃開,濃眉一緊,看著她的目光有所不解。「你做什麼?」
「試試身手。」她狡黠一笑接著又是一拳。
她出招凌厲,每一下都是對準他的空隙。霍克勤身經百戰,自然不怕她來這麼一下,只是礙于不能還手,多少還是受到壓制。
好吧,陪練就陪練,但……
「我們不能換個地方嗎?這里太窄了。」
「好。」唐左琳有點不甘心,當然她知道霍克勤身手很好,但在這種對方明顯放水的情況下,她居然連個衣角都構不到!
她收勢,霍克勤松一口氣正要出來,下一秒卻被她捉住衣襟準備來個過肩摔。他穩住腳步,借力使力,反倒使她整個人被提起來。「咦咦啊?!」
預期中的疼痛並未降臨,就在背部即將著地的同時,霍克勤撐住了她,她像個棉花糖被輕飄飄地放落在地板上,微微抬眼,眼前五官位置和自己正相反的男人朝她淡淡一笑,輕輕吻了她一下。「鬧夠了?」
啊——可惡!好歹她也是柔道三級,外加空手道黑帶六段,結果落到他手里竟軟綿綿地一點攻擊性也沒有。她努努嘴。「總有一天,我一定要練得比你強。」
霍克勤抬眉,斷言。「不可能。」
「啥?!」
「你不可能比我強。」霍克勤把她從地板上扶起來。「至少這一輩子。」
唐左琳嘴巴張成O字形,這、這是瞧不起她嗎?「難講好不好?我現在才二十三歲,再練個二十年,你都五十多歲了……」
「就算是這樣,我也會比你強。」
霍克勤表情認真,他黝黑的眼透著難以曲折的堅定,如古墨一般濃重而平靜,不含一絲玩笑。唐左琳詫異地眨了眨眼,隨即意會,他並不是怕輸給女人,或是輸給什麼人才講出這句話,他在乎的從來就不是勝負,而是足不足夠有能力擔負另一個人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