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冉擷羽態度冷靜,更像是抽離了情緒,她麻木地直視著前方公路,不發一語,寧昱凱一邊開車一邊關注她的情況。「要不要先睡一下?」
她沒回答。
只是下一秒,她的手便牢牢地握住了他置于方向盤的右腕,顧不得危險,恍如一種無意識的行動。她的溫度冰冷刺骨,手心潮濕,寧昱凱以另一只手穩住車子,大掌轉而將她的手緊緊握牢。「不會有事的,別想太多。」
她輕輕應了聲,閉上眼。
為了轉移注意力,寧昱凱打開廣播,听著旁人不著邊際地談論著快樂的話題,彷佛就能遺忘自己的悲傷。RichardMarx的〈HeavenOnlyKnows〉自另一端傾泄而出,那憂傷的調子一下子淹沒了他們——我的心是年輕的,但靈魂已老。我說出的我從不曾做到,我以背抵住磚牆,這是我唯一可以感到自己堅強的所在……
是的,她真的老了,靈魂背負太多,已經疲憊。她本以為自己可以漠視愛情,過得很好,卻不然。真實的她渴求感情,脆弱不堪一擊,她其實一直都在期待著,總有一天母親會恢復正常,看著她,跟她說一聲︰媽很愛你……
假若連這個微小的期盼都是奢望,那麼,她的人生還能夠期待什麼?
她不知道,只是此刻手上的溫度正企圖融化她心底的寒冷,她沒抗拒,只是不知道他辦不辦得到?
從台北到中壢大約四十多分鐘的車程,寧昱凱無視紅燈,用最快的速度趕到當地醫院,可惜仍是晚了一步。冉母被人從手術室里推出來,臉上很戲劇化地蓋著一塊白布,揭開來,略顯蒼白的面容看起來很安詳,好似只是睡著了。
寧昱凱早在接到電話時便作好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料到會這麼快,他站在冉擷羽身後,扶著她兩邊肩膀,感受到她最細微的震動。她身上溫度仍舊冰冷,像個冰柱,幾乎讓他錯覺她下一秒便會碎成一片片,可實際上她很好,表情沉靜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母親,點了點頭。
護士將白布重新蓋上,寧昱凱問她︰「之後有什麼打算?」
「喪禮……簡單一點,反正也沒什麼人會參加,我想把她的骨灰跟我阿公放在一起,他老人家到過世前都很擔心我媽的情況,讓他們互相作伴也滿好的。」
「嗯。」寧昱凱握住她的手。「媽的後事我來處理。」
冉擷羽沒拒絕,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版別式非常簡單,一切化繁為簡,僅是簡單安排上香,前來參加的人只有冉擷羽幾個較為親密的朋友,還有母親在療養院里的看護,過程異常冷清。喪假一共八天,但她不想休這麼久,索性以最快的速度辦完後事,準備回到職場。
從火葬場回來的當晚,冉擷羽便將自己所有的「家私」全拿出來,她迫不及待想妝點自己,那可以讓她漠視光鮮亮麗表層底下腐敗的真實。她沒事、她很好,這麼多年,不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寧昱凱走入房間,看見她把化妝品散了一地,跟她說︰「你明天不用回去上班了。」
冉擷羽不懂。「為什麼?」
「你的假還有很多天。」他坐在床上,靜靜瞅著她,這些天她態度如常,一滴眼淚都沒流,不該是她會有的表現。「你需要多休息。」
「休息?我休息得夠了。」她不理他,繼續把玩著她的家伙們。
寧昱凱看她這副樣子,堅毅的眉擰起。前一陣子,他本以為她還在消化失去至親的傷痛,但現在看來,她根本是不願意面對現實。
「別弄了。」寧昱凱上前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那無意義的撥弄動作。「擷羽,看著我。」
冉擷羽不理他,一手被制住,她掙不開,索性用另一只手收拾物件,全當沒听見。
「看著我!」
他一字一句,充滿力道,冉擷羽無法反抗,只得依言抬眸,赫然驚見眼前的男人臉容憔悴、表情嚴肅,一雙因疲憊而凹陷的眼緊緊睇望著她,目光不知怎地使她有些懼怕,她想掙開,但不只手腕,就連臉都被他的另一只手徹底制住,動彈不得。
她眼底浮現的脆弱擰疼了他,倘若可以,他願她一輩子都能活在虛幻里,但那並不是真正的慈悲,他不得不狠下心來漠視她內心的祈求,即便眼眶發燙,他仍堅決道︰「擷羽,媽已經死了,我們都參加了她的喪禮,你親自為她撿骨,放進塔位里的,你——」
「我累了。」冉擷羽截斷他未竟的話語,臉上是一片冰封的麻木。「我想睡了。」也許一覺醒來,她會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或者連她這個人的存在都只是夢里其中的一環,真正的她,其實生長在一個快樂家庭,無憂無慮,一點都不缺愛……
「擷羽!」寧昱凱一把扯過她,用力得幾乎在她肩上留下痕跡,可她恍若未覺,只顧著掙月兌,不願再多听一句,寧昱凱只得使出力道,不許她逃開。「媽已經死了!她死了!你听清楚了嗎?她死了!」
啪!
偌大的巴掌聲在室內回蕩,冉擷羽瞠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望自己的掌心,她顫著手,那兒傳來的痛楚鮮明刺骨。寧昱凱轉過臉來,白皙的頰浮上一道紅痕,顯見這一掌力道十足,可他並未動怒,一雙黑眸柔柔看望著她。「冷靜一點了嗎?」
「我……」她嘴唇掀動,目光迷離,看著被她屢次傷害的男人,始終站在她的面前,寸步不離,為什麼他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因為愛。
他黑黝黝的眸子直盯著她,一步都不打算走開,讓她莫名覺得可怕,不由自主撇開頭。「我以為……我只是作了一個夢。」
「這不是夢。」
是,她知道,她親自去看了母親最後一面,參加她的喪禮,替她撿拾骨灰,最後再置入塔位里。這一切過程太鮮明,鞭笞著她,她多渴望這只是一場餅分清楚的夢境,可卻不是……
她漂亮的眸子顯得空洞,整個人像是失去了靈魂,她推開他,以夢游般的姿態走入浴室。寧昱凱跟著她,看見她爬進浴白里,然後緩緩坐下來。剛使用過的浴室還有些水氣,她不在意,此刻她已徹底被悲傷浸泡,只等著發霉潰爛。
冉擷羽環住自己,身軀縮成一團,腦袋斜靠著冰冷的磁磚牆。這是她脆弱至極的表現,把自己藏入一個難以得見的角落,任其發爛。過去他曾多次在各種不同死角發現她的蹤跡。他彎來,唇吻落在她的額際、眼角、唇瓣,感受到她的痛。而她痛,他也並不好過。
「擷羽,哭出來好嗎?」
他捧著她的臉,小心翼翼地勸誘著她。她蒼白的唇抖顫著,哭……她想哭……但哭了就是承認這不只是一場夢,而是現實。現實里,她最重要的人,已經不在了……
「我、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有天她會好的,總有一天她會看得見我,我只剩下她了,為什麼她拋棄我一次不夠,還要拋棄我第二次?」她好痛,渾身上下疼得幾乎要裂開。「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她不要我……她不愛我……沒有人需要我……」
「你沒錯,你什麼都沒錯。」寧昱凱一下子抱緊她,舍不得她再這麼否定自己。「擷羽,我需要你,我們結婚了不是嗎?你還有我,而我……也只剩下你了。」
冉擷羽睜大了眼,看著他,那一雙沉靜的黑眸洋溢著某種悲傷及祈求,她這才發現,這些年,她至少還有一個母親,可他呢?除了她,她還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