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晏非雙手輕按琴弦,冷眼睇向嘴角泛著血痕,卻死撐著不願示弱的海燕道︰「我認得你,」他就是當年海家指稱被逐出師門的習藝弟子,而他臉上的傷疤就是多年前他留下的。
「哼!認得又如何?我還沒有輸。」海燕冷聲哼著,毀容之恨,令他誓殺夏晏非,正當他還想再奏勾魂箏曲時,自音堡方向又竄來數條人影,思忖不宜戀棧,海燕一聲令下,身旁的同黟立刻倉皇敗走。
見敵人已退,夏晏非唇角溢出一抹紅,但在身後門下弟子近身之前,他已抬手不著痕跡的抹去嘴角殷色,轉身,隨即施展輕功回音堡,準備興師問罪去。
時近黃昏,遠方烏雲集聚,空氣中蘊著濃重的水氣。
唉回到音堡的夏晏非,還未開口,大總管已近身前來廠請他前往音堡的墓園。
狐疑的眼,落在大總管的臉上,夏晏非從那雙渾濁的老眼中,似乎讀出了某種訊息,他沒有開口細問,邁步便往墓園方向走。
一路上不見任何僕役與門下弟子走動,夏晏非料想該是大總管有所顧忌,便讓不相干的人全數退開,夏晏非剛踏進綠草如茵的墓園時,立即證實了他適才所想。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身影,但是當那瘦弱的老人,佝淒著身軀,跪在他雙親的墓碑前磕頭痛哭時,不好的預感快速在心頭孳生。
「你們誰要對我解釋這一切?」
一個是本來失蹤,到處都找不到人的柳晨遠,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音堡。
一個是本來在音堡,卻無故失蹤,甚至遭人追殺的柳絮杏。
其實在柳絮杏提出欲看怒潮琴時,他就隱約猜得到她接下來會做什麼,只是他極力說服自己,她不會那麼做,但是身為琴侍,他不能把怒潮琴拿來當作賭注,于是他故意將膺品放在琴座,沒想到最終她還是背叛了他。
面對眼前這對令他捉模不透的柳家父女,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內心的情緒?
懊說是憤怒嗎?
好像——也沒有。
因為此刻的心緒異常冷靜,彷佛早料到將會有翻天覆地的事情發生,等著顛覆他的人生。
柳絮杏面對此刻臉上雖暫無怒色,但眸中遞出的冷冽氣息,仍令她膽顫心驚,她面頰淌淚,想開口解釋,卻發現喉頭愁苦的厲害,半個字也擠不出來。
而柳晨遠則一逕的朝夏家夫婦的墓碑前,重磕好幾個響頭,嘴里念念有詞,像是懺悔,卻又說得含糊不清。
夏晏非深吸口氣,想及近日收到關于柳晨遠與海家來往密切的訊息,再對照今日的情況,饒是夏晏非再如何無知,也能從中嗅出不對勁的地方。
「我再問一次,你們誰要給我個解釋?」夏晏非咬牙再次出聲,嗓音透著最後的自制。
柳絮杏瞅看父親磕到額心裂開,滿臉鮮血的臉,她即便心痛不舍,卻也沒敢彎身扶他,只因為她知道,父親所做的錯事,並不是磕幾個響頭,說幾句道歉,就能令受害遺孤原諒與接受的。
她吸了吸鼻,紅著眼眶,蠕唇正想說話時,跪在地上的柳晨遠這時卻開口了,「賢佷,我想……這應該是我最後能這麼稱呼你了。」
見父親開口,柳絮杏心兒一震,急忙開口截話︰「爹,讓我來解釋……」
從爹剛踏進音堡,便開口請求吊祭亡逝的夏伯伯與夏伯母,再到墳前父親啜泣低訴他的劣行,乞求亡者原諒他的無知與過錯,聲聲句句動人心弦,還因此惹來音堡幾位僕役的好奇打探,卻被眼尖的大總管給喝止。
她知道父親打從背棄兄弟情義那日起,便日日夜夜活在自責的痛苦煎熬中,父親是真心的懺悔過去的所作所為。
「不!還是讓我說吧,畢竟我才是那個始作俑者,是個罪無可這的罪人。」柳晨遠嘶啞的嗓音,透著覺悟與深深的沮喪。
「到底……你們要跟我解釋什麼?」涼意,吹拂心頭,即便柳家父女尚未開口解釋,但夏晏非的心坎已先涼了半截。
堅持跪著不起的柳晨遠,背對著夏晏非,緩緩道出關于五年前,夏氏夫妻慘遭追殺的真相……
「所以……五年前我爹拖著傷重的身體趕回音堡,那時他就知道是你出賣了他?」
越听,心越涼︰知道的越多,內心的痛苦就不斷的累積。
柳晨遠僵直著背脊,木然的點頭。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麼他到臨死前,都不願說出你就是那個陷害他的人呢?難道……他到死前一刻,都還堅信著你們的兄弟情義嗎?」夏晏非神情激憤的眼眶擠滿了熱意。
這是他生平第二回有想痛哭的。
第一次是為了雙親的驟逝,這一次是為了父親的傻。
那個堅信過命兄弟是值得信賴的父親,最後卻死在過命兄弟的手上!
「你父親是我這輩子見過,最血性果敢的男人,也是我這輩子遇到最愚痴、傻笨的男人。」對于夏晏非的疑問,梆晨遠思考半晌,這才悠悠地回答。
「我要親手殺了你,以祭雙親在天之靈。」夏晏非怒極、悲極,朝柳晨遠走去。
見夏晏非欲動手,柳絮杏雙手大張,擋在盛怒中的夏晏非面前,阻止道︰「你想殺我爹,就得先踩過我的尸體。」
「柳絮杏!你爹是殺害我父母的凶手!」夏晏非暴吼,一向冷靜自制的男人,瀕臨崩潰。
「對!我爹是殺害夏伯伯與夏伯母的間接凶手,可他總也是養我育我的爹!」即便父親有錯,但是為人兒女者,怎麼可能眼睜睜的看著父親被人所殺?
「你不要逼我!」他沉痛閉眼,垂下的雙拳緊握,壓抑心中的怒意。
「你才不要逼我!」見他痛苦,柳絮杏早已先一步哭成了淚人兒。
第9章(2)
沉默對峙了須臾,天空開始飄起綿綿細雨,漸漸打濕了他們身上的衣裳。
未久,夏晏非拾起沾滿水霧的長睫,神情帶著絕望地問︰「柳晨遠,我問你,為什麼你還有臉讓絮杏上我這兒,提當年的女圭女圭親?你不覺得你們父女倆,太對不起我們夏家了嗎?」
真可笑,殺人凶手竟然還有臉尋求受害人的保護,他們這樣根本就是欺人太甚!
聞言,柳絮杏面色一怔,是啊!她怎麼沒有想過這點,回頭想看父親,正巧身後之人有了動靜。
柳晨遠在起身前,先以寬袖拭了拭眼角與臉,分不清是在揩淚抑或是擦去雨水,俟身子欲站起,柳絮杏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錯了,打從當年發生那件事情之後,我就沒有想過利用女圭女圭親的約定,讓絮杏重新接近你,況且,如果我當年有意,早在音堡血案發生後,就可以明正言順的以長輩的身分,讓絮杏與你完婚,進而將怒潮琴拿到手,何必拖至今日?」柳晨遠點出他話中的矛盾。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絮杏還是來了?」夏晏非壓根不願再相信他。
老眼掃過愛女同樣迷惑的臉,柳晨遠伸手輕握了下她此刻泛涼的小手,這才緩緩地道︰「那日听絮杏說,是我柳家管事讓她上音堡來找你的,我推想該是因為那時我受俘,行蹤不明,他擔心無自保能力的絮杏會受到生命威脅,所以才大膽提議讓她上音堡找你,畢竟放眼江湖,能跟海家蕭箏一派分庭抗禮,除了音堡之外,還有誰能以音律制敵笑傲江湖?」
人情人理的說詞,字字動心,但卻句句難入耳,夏晏非完全無法將他此刻說的話,視為是一種贊美,「省下你的無謂說詞,不要以為我會像我爹一樣,輕易為你所騙,今日你既已承認是你害了我爹娘,你就該要有所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