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雷夕照又點了點頭。
「沐流歌,昭秦人,其母出身青樓,其父……不詳,十四歲時揚名昭秦,入宮蒙昭秦端靜太後喜愛,以美色獲封‘安平君’,一時為人所詬病,此後得寵于昭秦帝,氣焰囂張,飛揚跋扈,更兼之身世奇特,為時人引為笑柄……」紀若愚已經盡量用詞委婉,但是雷夕照仍然覺察到身後的沐流歌微微顫抖了一下。
她終于開口,揚眉看向紀若愚,淡然反問他︰「那又如何?」
紀若愚訝然,抬頭看她,「我只怕將軍遇人不淑,此後後悔。」他所搜集到的資料寫得可比他說得更要精彩。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那又怎樣?那是別人眼中的他,不是我眼中的他,在我眼中,我只看到了那個別人看不到的他,所以我才會做這個決定,」雷夕照反手握住身後沐流歌的手,笑盈盈地看向紀若愚,「不知道紀大人可否听過這樣一首詩?」
紀若愚依舊板著臉,「什麼詩?」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她語聲溫柔,說到「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這句時,輕輕偏首回眸看向沐流歌,與他的手指緊緊相握。
她的目光平靜,卻似乎帶著堅韌的勇氣,就像是在親口對他說出的誓言一樣。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沐流歌心中怦地一跳,下意識地捏緊了她的手。
怎麼也沒想到,她對他,居然情深至此。
如果他以前曾是萬年冰山一樣抗拒著被溶化,那麼她,就是當空的艷陽,讓他無力抗拒。
她並沒有對他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他所求的,也不過是有個人可以陪著他,不在乎他到底是誰,不在乎他做這什麼。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紀若愚低首苦苦一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將軍情深至此,紀某當真要無話可說了,」他冷厲地抬頭看向沐流歌,「沐流歌,將軍待你如此,你若有負將軍,我涼肇必傾盡全力與你為敵。」
「沐流歌……受教了。」他終于開口,卻覺得聲音仿佛不是從他口中發出來的一樣。
「就當剛才是紀某多事,將軍請行。」紀若愚一揮長袖,居然就那樣轉身離開了。
第七章望遠行(1)
涼肇國後山。
雖然是三月中旬的天氣了,但是地處偏遠的涼肇幾乎完全沒有江南草長鶯飛的美景,依舊是白山碎石,偶爾冒出幾許星星點點的綠意,單調得很。
「有沒有一點失望?」雷夕照靜靜走在沐流歌身側。
「沒有,」他仰臉看著那山那川,然後微微側首睨她一眼,隨即微微一笑,「我倒覺得很開闊,很有滄桑感。」
「我帶你上去。」雷夕照握住他的手提氣縱身,腳下輕點朝山上直掠而去。
沐流歌不禁側臉看她,心下迷惘無比。
罷才他真的被她話語震住了,多可笑,從來都是他操縱著別人的生死,或者是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但是在這個女人面前,他卻突然感覺到自己是被永遠保護的那一個,在她的眼里,似乎他當真不再是昭秦帝的第一寵臣,不再是人人表面爭相巴結背卻不屑一顧的流歌公子,他只是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只是沐流歌,不是別的什麼人,他就是他。
她喜歡他,就真的不在乎他所擁有的別的身份。
「到了。」她的聲音暖暖的,似乎可以驅散他身上的寒意。
轉臉看著她的笑容,沐流歌心內不由自主地泛起溫柔的漣漪,就是這個人,就是她,以那樣灑月兌自若的表情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說要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拒絕還是不放棄,為他擋住夜行人的進犯,想見他卻又不願意驚擾他,還有適才那樣維護著他的堅定神情……
「你看,今年的木桑花開得多好。」雷夕照抬眸看著向陽的山坡上那大片大片高高怒放在枝頭的木桑花。
「是啊,開得真好。」他也轉臉看著那大片淡淡冷陽下的木桑花。筆直的樹身,虯勁的枝干,沒有葉子的襯托,只有那怒放的黃色花朵,沒有弱不禁風的嬌媚,也不需要細心的澆灌和呵護,它就那樣頂天立地地站在那里,在帶著潮濕溫暖氣息的春天尚未來到的時刻,傲然開放。
真像她。
「你喜歡?」她拉著他在向陽的地方坐下來,依舊握著他的手,他怕冷,來到涼肇後手經常是冰涼的。
「嗯。」他點了點,依舊看著那大片大片盛開在高高樹梢之上的木桑花出神。
雷夕照輕笑一聲,從他身邊站起身,幾個起落後來到最近的一棵木桑樹下,借著那起落之勢腳上微一發力,她便朝樹上飛掠而去,隨即手上用力,只听得一聲輕微的脆響後,她手中便多了一枝花葉交融的木桑花枝,轉身曼妙地飛掠下樹。
沐流歌只見她紅衣紅裙,姿勢輕飄靈動,得手後一張如花容顏便遮掩在那花枝叢中,忍不住就有些發呆。
「送你。」雷夕照伸手一遞,臉上突然多了幾分羞澀之色。
他可知道……她送他木桑花的含意?
沐流歌接過那花,見她猶自站在那里,牙齒輕輕咬住下唇,一副又緊張又尷尬的模樣,他對她展顏一笑,起身走到她身邊,細細看了她半晌。
「怎麼了?」雷夕照漸漸被他看得赧然起來,伸手撫向自己的臉頰。
卻不料沐流歌半途攔住她的手,伸手摘了朵木桑花簪在她發上,看了片刻後這才對她淡然一笑,「這才漂亮。」
「啊?」雷夕照訝然之下,一張臉上頓時紅雲滿布。
沐流歌看她破天荒露出的小女兒姿態,心中柔情一起,突然就很想、很想抱一邊這個人。
或許他只是稍稍喜歡了那麼一點點,因為她那樣對他,一心一意無條件地維護著他,他沒有理由像以前那樣惡劣地對她,不是嗎?
可是,他心里卻清楚,他這樣想,或許也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她對他的重要性,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
「你在想什麼?」她好奇地看著他輕聲詢問。
他默然無語,覺得自己的心突然亂了節拍,為了掩飾,他轉臉岔開了話題︰「夕照,你知道我多少?」
「不多,我只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流歌公子,知道你備受昭秦國君的寵愛,其他的,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她靜靜一笑,即使她不知道他多少事情,可是她依然那麼喜歡他,只為了當日那個衣衫素白身形單薄的他。
「你漏听了很多事情,」他一笑,「沐流歌不僅僅是因為相貌才能穩穩地站在昭秦國。」
「我知道,朝堂之上紛亂頻出,每個人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算計別人,這不能怪你,每一朝每一國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她凝神看著他神思渺渺的雙眼。
「那你有沒有听人說過,我是個私生子?」他終于轉過臉,臉色蒼白地看著她一笑,「有沒听過別人說我是前昭秦國君的私生子?」
雷夕照不自覺地握緊他的手。
他終于想要對她說他自己的故事了嗎?
這是不是說明,她已經逐漸為他所信賴依靠?
「我是昭秦國君的第一寵臣,自然很多人會因此而介意我,包括當今昭秦帝,他明明知道我的身世,你以為他會毫不介意嗎?為了自保,我不得不做出很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包括你在安詔國看到我的時候,那樣的我只是為了……不讓他起疑,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另外的面目,昔日在銀鄲使節面前揚名的沐流歌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消失了……面對他的時候,總會有奇怪的感情,我不知道我是該恨他還是該愛他,只要有利于昭秦國的事,我都願意為了他做,可是我卻仍然不得不提防著他。」他喃喃自語般低聲訴說,腦海里卻天翻地覆,十年來的過往一幕幕地腦海中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