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只是這樣?」她詢問的語氣平淡而不起波瀾。
「嗯?」他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只是挖心之刑而已?」她冷冷地笑,笑得眼角的淚,如鑽石般紛紛落下,「我已然遺失了我最珍視的東西,再多的幸福,也是枉然。倒不如承受日夜挖心煎熬的痛苦,好讓我一邊贖罪,一邊將他忘卻!」
他的震驚何止一點點!如此冷傲的女子,心甘情願地承受挖心之刑,只為了遺忘至愛。
為她所愛,何等殊榮!
自他開始執掌地府第一殿,至今也有數萬年了,他見過的形形色色的鬼何止千萬,但令他有所動搖的,卻唯獨眼前這個女子。
于是,他開始注意起她的一點一滴,開始時不時地找各種理由前往第九殿,前往阿鼻地獄。
他倒想看一看,這個女子的倔強和深情,是不是真如她所言來得那麼強烈,會不會因身心所受的苦痛而動搖,而衰減。但是事實卻令他每每無功而返。
哪怕是再毒再強的刑罰,都無法抹滅那個人在她心目中的影子。每每看到她痛苦地咬著牙齒的時候,他便好似受挖心之刑的是自己一般,心痛不忍。但是她卻未曾流過一滴眼淚,只是微微地失神。
他知道,她又在想「他」了。他確定她是真的用她全部的靈魂來愛著一個人,這份愛,深刻得只要憑借對他的思念,便能忘卻自己所有的痛。這份愛,他知道,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取代了。
日月如梭,他依舊無法將她忘懷。
那一日,當他再次踏至孽鏡台時,居然意外地看見了她!包加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正在施展「割魂咒」!當他回過神來想制止時為時已晚,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墮入萬劫不復的仇恨深淵。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變成如此模樣?「不除冥界,不出地府」!怎樣的仇恨,能令一個人發出如此惡毒的詛咒,將自己的生生世世都與冥界綁在了一起?
他好後悔!當初他不該判她挖心之刑的。是他害了她!她一介女流,如何受如此強大的刑罰?而且一受就是二百年。如今,眼看著當年被她毒害之人個個都已超生,他正感激著上蒼讓她熬到出頭之日了,她卻再次摧毀了自己的出路,把自己的靈魂束縛在地府。
當時的他一心以為燕語吟是因為冥界的刑罰而變為惡鬼的,萬萬沒有想到她對地府的誤會那麼深。
于是,他請命換至第五殿。他不要再留任第一殿了,他不要再判任何人的罪。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無法救贖,他如何能夠審判他人的罪孽?一步已錯,他不想步步錯。
會入地獄的鬼,也不盡然都是罪孽深重的。只要他們有改過之心,並且能夠從寬處理的,只要查明他的本性是善的,入了第五殿,他便放任他們回故鄉一看。見一見最愛的人,圓一圓未了的願。
他這麼做,目的是希望至少在冥界受刑的鬼,腦海中殘留的最後記憶,都是美好的。這樣他們的怨氣也會減弱。他希望他們,不再步上燕語吟的後塵。
他把他的想法稟報了豐都大帝。豐都大帝同意了他的請命,但卻有一個條件,即要抹去他的這段記憶,以免他感情用事,不能一心向佛。
他想了很久,最終同意了豐都大帝的要求。
留得這段記憶,只能自我悔恨。再這麼下去,連他自己都不敢保證他會不會作出些違背天條、忤逆玉帝的事情來。紛紛紅塵事,一步一紛繁。他已經犯了色戒,難道還要死不悔改,放任自己繼續錯下去嗎?
最後狠狠地思念她一次,將她的眉骨刻進自己的血肉里。他接受了豐都大帝的封印。
「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空了一部分,必須找到丟失的那一半,才得以完整。對于這份不可名狀的憂傷以及深不見底的空洞,我一直奇怪。一直到那天在結界中看見了你,才喚醒了我全部的記憶。」將深埋心底的秘密一五一十全盤道出,閻羅天子小心翼翼地看著燕語吟。
這段情,埋了那麼久,突然直接和盤托出,連他自己都覺得唐突,更何況是沒有半點準備的她呢?
看著她錯愕的表情,他反倒略顯輕松一些。他甚至突然間覺得,自己的這種單戀明知是不會有結果的,他說出這份感情,只是為了讓自己心里的那塊石頭放下來而已。
一個人背負一段戀情,太過沉重和寂寞。
燕語吟避開了他坦然的眼神,相較于他的直白,她不免有些尷尬。
這個男人和她在人世時所遇到的那群紈褲子弟不同。她不能用犀利的話語去拒絕他,更不能假裝不懂或者干脆漠視他。他是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不因她不可方物的容顏,不為她艷冠群芳的花名,只是單純地愛著她這個人。
所以,她無法傷害他。
斟酌許久,燕語吟才鼓起勇氣正視他,「閻羅天子,實不相瞞,我從未想過當今世上除了蒼易隕,還會有第二個人待我如此真心。說不吃驚是騙人的,方才听你敘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確非常感動。只是,我不能。」
殘忍地說出這番話,燕語吟喉頭微窒,但她知道她必須說下去︰「愛並非付出幾分就能得到幾分回報。語吟感激你的厚愛,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回應你的感情。我無法背叛蒼易隕,一個為我心痛了千年的男人;更無法背叛自己的心,一顆為他痛了千年的心。你也付出了真心,並非遠在九天之上的那些斷愛絕情之人。你應該能夠明白,是嗎?」
長嘆一口氣,閻羅天子負手望天。
許久的沉寂之後,他轉過身,豁達地笑道︰「我明白。其實在我說出這個秘密之前,我就已經洞悉了答案。只是親耳听到你的這番話,不免有些感慨。寥寥數字便將我多年的念想給擊退了啊。你的口才及睿智,僅略遜于‘法王子’!」
見他已然釋懷,燕語吟方才尷尬的感覺也隨之一掃而空,謙虛地笑道︰「閻羅天子謬贊了!語吟只是一弱質女流,怎可與文殊菩薩相提並論!」
閻羅天子看著燕語吟由衷的笑容,不由得豁然開朗。
罷了!罷了!既已知曉結局,又何必強求?況且這段記憶被封印了那麼多年,如今再度回到他的腦海,喚醒他對這份感情的知覺。說實在的,他自己都覺得淡泊,覺得這段情不及當年那麼深刻。
難道經過歲月的蹉跎,再深刻的傷痛和愛,都可以撫平?若果真如此,為何燕語吟與大愛敬鬼王的愛,不會因時間而動搖半分呢?
還是說,他當年對她的感覺,慈悲心、內疚感多過于男女之情?因此才容易變得淡泊?這個問題太深刻了,有時間需要和豐都大帝一同探討解答!
「轟隆——」一聲巨響,高聳入雲的珊瑚礁群在燕語吟的面前頃刻頹廢,接踵而來的是地面開始搖晃。
人魚同時被驚醒。眼看著自己千年來藏身的「安居」突然被夷為平地,眼淚奪眶而出。
「不哭、不哭!」燕語吟慌忙擦拭著人魚的淚,「我們先看看清楚!」
怎麼那麼奇怪?明明是頃刻間倒塌的礁群,卻沒有半點傷及她二人。難道是……
「語吟!語吟!」不及多想,熟悉的聲音已在不遠處響起。
「我沒事!」燕語吟一邊回應著蒼易隕的呼喚,一邊起身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听聲音她知道自己與他只有一石之隔,「我就在這里!」
閻羅天子眼尖地發現一旁的人魚身體劇烈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