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官邸只見黑壓壓的巨型輪廓,如同潛伏暗處的一頭巨獸,迫人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東方天寶來此之前,特意洗去了一身酒味,換上一襲干淨的素色長衫,臉色凝重、心事重重地走到半路,忽又入了店家沽一壺酒來拎在手中,踏著沉沉的腳步行至蒼龍門街,隔著街心望向對面那座分外熟悉了的官邸,那是他的家,是他千方百計想逃離的一個家,今夜卻不得不再次面對它。深吸一口氣,他回過頭來望著悄然跟在自己身後的念奴嬌,把手中的酒遞給她,只說了一句︰「倘若今夜我能活著走出人鏡府的門,你幫我開了這壺酒,與我慶祝一番!」
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淡笑的語聲入耳卻頗為驚心,這似乎不是一句玩笑話!念奴嬌看他一步步走向那座官邸,低頭又看看接入手中的酒壺,兩彎細眉一挑,她竟也舉步跟了上去。
雙腳如同灌鉛般沉重,每每邁出一步都十分艱辛,離家門越近,他就越發感覺胸口如窒息般的沉悶壓抑,吸氣、吐氣,猛然握拳,豁出去似的加快腳步走到了人鏡府門檐兩盞燈籠照亮的光潔石階下方。他一現身,早已候在門外的數十名銀甲侍衛提起手中的紅纓槍往地上狠擊一聲,森冷的槍尖齊刷刷對準他。
苞上前來的念奴嬌當真被這駭人的陣勢嚇了一跳,足下一頓。
東方天寶卻無視那數十支對準了他的尖銳長槍,沉著氣一步步邁上石階。
銀甲侍衛的眼中竟都露出不忍、擔憂之色,槍尖隨著少主人的步步逼近而不斷往後縮讓,背抵上門板,再無退讓的余地,侍衛們紛紛放倒紅纓槍,砰然跪下,砌成肉盾死死堵住門。其中一名侍衛抬起頭來,帶著懇切央求之色望向少主人,殷殷勸阻︰「太老爺回來了,請少主三思而後行!」
「請少主三思而後行!」眾侍衛齊聲央求。
東方天寶心口一緊︰老頭子果真回來了!究竟是誰走漏風聲,把遠在玉峰山下守先帝皇陵的人鏡府老當家引回了京城?
……無憂,答應朕,不要再重蹈覆轍,若不然,朕真的不知該怎樣去面對你家老頭子……
听來似是關切的話語蕩響于耳畔,當初招他回京,神龍天子早已顧慮到東方弼宏一旦听聞了風聲定會出面干預此事吧?
心頭壓著一塊巨石,他吐了一口氣,緩緩屈膝,竟沖著勸阻他的那些侍衛跪了下去。侍衛們大驚失色,惶惶然挪膝閃避少主人這一跪,急得六神無主。東方天寶趁他們慌了神亂了手腳之時,飛快起身穿過散開的「肉盾」,雙手往門上一推!
吱——咿——
令人牙床發酸的響聲中,兩扇沉重的朱門徐徐敞開,他深吸一口氣,舉步跨入門里頭。
闢邸里面的建築構局十分嚴整,天井庭院、瓦舍廂房井然有序。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熟記在他的腦海,光陰荏苒,人鏡府當家做主的換了四代,景物依舊一成不變。
愛中人丁稀少,周遭氣氛更顯寂寥沉悶,依著腦海中熟記的路線,繞過九曲長廊,片刻也不耽擱,他徑直穿入堂奧,由側門進入供奉了牌位、經年燃有香火的祖宗祠堂,香案上林立的牌位似乎在暗示東方世家人丁凋零、勢力削弱、香火延續十分艱難的現狀。東方家族由一個龐大的世家迅速衰萎,延續的親族血脈似乎都十分短命,有些直系血統則一出生便夭折了。
祠堂里滿目悲涼,白色帷幔隨風而蕩,驚心的涼意蔓延至指尖,冰涼涼的感覺幾乎浸沒了他!這里除了他已沒有一個活人,疾步退出祠堂,夜風迎面吹來,他打一寒戰,刨除心底的寒意,穿過天井,看到對面一間瓦舍透著一點微弱的燭光,房中隱約閃動著一道人影。他咬緊牙根,走向那間瓦舍。
房間的門是虛掩的,輕輕一推,門開了,滿室光焰灑出來,他微微眯了眼,步入房中。
正房頗為寬綽,一桌一椅、床位衣櫃擺放的位置端端正正,陳設簡潔,黑色的書櫃排滿磚厚的舊書籍,透著古舊濃重的書香,一人背著光焰端坐房間正中央一張椅子上,雖坐著椅子,卻沒有舒適地靠向椅背,上半身坐得筆直,脊梁骨硬硬地挺著,兩腳分開,雙手平放于膝上,兩臂撐得筆直。此人只是端坐著,卻有著如山一般壓倒一切的威嚴氣勢。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玄色長衫,頭發已然斑白,灰色的眉似是經年緊皺,眉間有一道深深的褶皺,面容表情十分嚴肅。不難看出,此間主人是個清廉節儉、嚴于律己之人!這種人辦起事來往往一板一眼,十分嚴謹。
東方天寶見了屋中人,竟也規規矩矩地躬身喚︰「爺爺。」
爺孫倆見了面,氣氛卻沉悶得很。東方弼宏表情更加嚴肅,沉聲道︰「你從哪里染得一身酒氣?」
東方天寶低著頭,不吭聲。來此之前,他分明換了干淨的衣衫、洗去了一身酒味,只怕是心懷歹意之人早早地往爺爺耳朵里吹了些歪風,這才受了訓斥。
「怎麼不說話?你在外面放縱了三年,不是學了借酒裝瘋賣傻嗎?何不讓我也看一看你那瘋樣!」
東方天寶微微嘆了口氣,「爺爺心中若有不滿,責罰孫兒便是,何苦綁了那些無辜平民?」
「不綁了,還由著你來興風作浪?」東方弼宏眼神更加嚴厲,「三年前初次入朝為官,你就兩眼一抹黑亂打亂撞,不記祖宗教誨,捅了那麼大的婁子,人鏡府跟著你丟盡顏面,這一次還不吸取教訓,又來京城里與人胡鬧些什麼?趁事態尚未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你趕緊收拾包袱,回不毛山安分守己當個父母官!」
東方天寶抬頭直視爺爺,一字字無比清晰地答︰「孫兒做事從不半途而廢!」
東方弼宏不做聲地盯著他,這個孫兒的目光依舊清澈湛然,心中一面明鏡不染污垢,他知道這個孫兒承受了常人無法承受的苦,骨子里仍不屈不撓,「你想做的事,我一向勸不住!」當爺爺的豈能不知孫兒的稟性作風,「人鏡府代代傳承的清譽,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見它毀于一旦!」東方弼宏站了起來,取來倚在牆角的一根木棍,「咚」的一聲拄在地上,「今夜,我罰你三棍,你挺得住就去懸鏡堂領回那六個人選,挺不住就怨自己命薄,東方家的子孫流血不流淚,你不要怨我心狠!」
東方天寶垂攏了眼簾,不去看爺爺手中的木棍,緩緩背過身去。
東方弼宏手持的木棍細若竹筷,長不過半米,抖腕揮棍而下,連呼呼風聲都沒有帶出來,擊在東方天寶背部,無聲無息。垂下木棍時,沉寂的房間里卻猝然發出悶雷般的響聲,如同撕裂般的一股氣旋生生震痛耳膜。
房外一人失聲驚呼,東方弼宏皺眉望去,只見門外站了個金發雪衣的女子,一手拎了酒壺,一手掩住了雙唇,駭然圓睜著眼看著房中發生的一切。
東方天寶挨了一記棍擊,趔趄著往前沖出一步,勉強穩住身子,面色已驟然蒼白,冷汗從額際淌了下來。
盡避有外人在場,東方弼宏仍再次舉起手中木棍,猛力揮下的棍影連成一片光弧,光弧消失後,房中才響起驚雷之聲,細棍似乎劈裂了氣層,一道氣流逆沖相撞,發出悶雷之響。東方天寶再也穩不住身子,雙膝砰然跌跪于地,緊抿的雙唇泛了青紫色,嘴角溢血,蜿蜒淌下一抹殷紅,雙手撐在地上,細細喘了幾下,他用手背擦去唇邊血漬,顫著雙膝一點點艱辛地站起,雙唇抿作一條堅忍的直線,再次挺直了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