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兗一听,擱不住老臉,憤怒之極地戳指著東方天寶的鼻尖,嘴里頭又抖不出一句話。他在天子面前偏就裝了一副老實人受欺負的模樣。
天子怎舍得讓老實人吃虧,便又一次充當了老好人打個圓場︰「休得胡言!柄丈怎會有這等挾怨報復的小人之心?既然你二人都說不清此事原委,朕就不追究了,就此作罷!」話鋒一轉,又道,「今日早朝,軍機處急報——邊關有幾撥蠻夷族的突狼軍放起狼煙,朕這就重發一枚帥印,命京中神策軍速速發兵邊關,協助鎮遠大將軍鎮守要塞,抵御外敵!」
如兗識趣得很,從天子口中探得這批神策軍即將調離京城遠赴邊關,便打消了討回帥印的念頭,趕緊掏出一紙名單呈給天子,「皇上,這是臣挑選的軍中精英,雖來不及請來六國名師指點,但憑著這些人一身卓越的本領,只需嚴加訓練些時日,應付六國神兵武士已綽綽有余!請皇上過目。」
天子接來名單,如兗立刻留意觀察天子神色間細微的變化。
名單上所列的人選都是兵部統帥之才,擁有坐鎮沙場調兵遣將、指揮戰斗的軍事才能,若將這些人悉數調給了他,兵部就形同虛設,天下兵權有七成會落入權傾朝野的大臣手中!如兗今日之舉意在試探,照常理,君主若是看了這名單定會當場否決了他的提議,即使是抱著懷柔手腕來施政的神龍天子只怕也難以容忍臣子如此明目張膽地在兵部刨挖牆根!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天子只是草草看了一下名單,居然點頭應允︰「六國神兵武士的絕技,臣公們有目共睹,確實得出一帖猛藥才能壓下隱患。國丈眼光如炬,挑的都是吾朝精英之將,朕準奏了!」
天子如此信賴臣子,如兗非但沒有一絲寬懷喜悅之色,反而心頭一沉,面無表情地拱手謝過皇上恩典。東方天寶則默不作聲地看他一眼。此時,忽聞亭外一陣腳步聲傳來。
一隊宮娥端來了御膳房做的點心,一名內侍太監緊隨于後,早早地捧來一只檀木盤子,上面平放著十四等級的嬪妃、淑妃、貴妃等寵妃的姓名牌子,給皇上過目。
神龍天子目光微動,訝然指著盤子中間擱置的一只裝滿了酒的纏枝牡丹銅紅釉鳳首注壺,問︰「這是何人之物?」太監忙答︰「萬歲爺,這是皇後娘娘送給您的一壺珍釀了二十年的女兒紅。」
如兗聞之捋髯笑道︰「臣記起來了,這一壺女兒紅是臣的內子生下意兒那一天,太後遣人送來的。臣將它深埋土中,直到意兒十七歲選秀入宮時,臣才將它挖出當作嫁妝讓意兒帶去。算一算,這壺女兒紅已經珍藏了整整二十載,其中滋味定是濃郁香醇,足以醉人!」
天子目中異彩一閃,不多說什麼,伸手取了盤中那壺酒。
太監心領神會,匆匆退下去,以便告之永寧宮的主人趕緊準備一下,今夜給萬歲爺侍寢。這位娘娘入宮三載,卻極少得到皇上臨幸,始終獨善其身,對後宮爭寵之事看得透徹,憑著慧根超月兌其外。她這份悟性卻恰恰贏得天子贊賞,皇後之尊也落到了她的身上。慧人兒主掌六宮,天子「後院」里的風波也少了許多,今日這位皇後主動邀寵,天子自然不能拂了美人心意。
見天子收了皇後送的酒,如兗心中暗喜,當即尋個托詞匆匆告退,走時不忘留心看了死對頭一眼——東方天寶盯著天子隨手擱在桌旁的那壺酒,默不作聲。如兗暗自冷笑,步履沉穩地走出小亭,雙手疊攏在束腰革帶上,右手拇、食雙指微微捻動。挽著拂塵侍立亭外的一名太監略微抬眼看了看他捻動的手勢,又急忙低下頭去。
目送國丈的背影遠遠消失在御花園外,天子這才收回視線,轉而望向另一位臣子,「無憂,坐。」天子指著如兗坐過的那個位置。
東方天寶卻坐到了另一張石凳上——即使如兗的那個位置空了,他也不願坐上去。
天子目光微閃,笑容越發溫和,將手中一紙名單遞過去。
東方天寶接來一看,心中了然︰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如兗精挑細選寫入這張名單上的人選居然都是朝廷的忠臣良將,其中包括皇上一手提拔的親信內臣,這些人平日里都看不慣宰相陽奉陰違、結黨營私的為官作風,暗中組成了「反如派」。朝廷也需要「反如派」來制衡「宰相讜」的勢力,如兗此番卻打著點兵競技的旗號將「反如派」統統列到名單上,企圖讓天子懷疑他們有倒戈投向「宰相黨」的意圖,離間計一旦成功,就能使天子疏遠忠臣,無形中削弱「反如派」的勢力,一石二鳥!這廝城府極深、老奸巨猾,卻怎樣也沒有料到神龍天子會把老好人當到底,索性準了他的奏折,既表現了君主的仁慈大度,又當面擺出了完全信賴他的姿態。天子理所當然地認為如兗不會當真把那些「反如派」攬到身邊自討沒趣,這才一味地遷就、迂緩。
「無憂,倘若朕突然遭到一群野狼圍攻,你會怎麼做?」天子笑臉依舊,眼神卻十分認真。
東方天寶放下名單,微微一笑,「林中已有獵人!」
神龍天子眼楮一亮,話題忽轉︰「無憂來京匆忙,隨身之物甚少,有什麼需要,盡避道來。」
「吃穿住行,樣樣缺不得!」東方天寶凝眸含笑,「皇上的別業仍在大興土木,恰巧水路那邊有一批木材、布料、茶葉、糧食等幾十艘貨物近日會運達京城,通關時還望皇上開一條捷徑!」
「都是京城里急需之物,無須朕的旨意,宰相也會放行。」天子笑意更深,忽來一句,「無憂在不毛山中倒是結識了不少富商,金陵秦家與你可有交情?」
東方天寶心口一跳︰如兗曾派了唐允來不毛山充當眼線,不知皇上暗中派來的眼線又是哪個?腦中電旋,神態卻泰然自若,「我與他只是談論過入京生財之道。」
天子深深凝視他片刻,終于不再追問,伸手指向棋盤,「無憂能否幫朕下完這局棋?」
棋盤之中,雙方廝殺到最後已成僵局,東方天寶略微一看,持了白子往棋盤中一放。天子微訝,持黑子輕松吃去一粒白子。東方天寶再下一棋,仍被黑子吞去,如此反復,黑子陣營前移,漸漸深入白子布陣之區,他于是在棋盤中容易被對方疏忽的角落輕輕移動一粒白子,只吃了一粒黑子,對方布下的陣勢卻轟然崩潰。天子目中漸露驚駭之芒,失聲道︰「誘敵,出奇制勝!」
「這一次,臣絕不會重蹈覆轍,皇上何不放手一搏?」
東方天寶自然知道天子心中顧忌的是什麼,但,聖旨已下、皇榜已發,點兵選民競技賽日漸臨近,天子終究要在兩個臣子之間做個抉擇︰是選擇繼續以懷柔之策馴化如家那只野心勃勃的老鷹,還是重新拔出受損封藏的寶劍消除一切後顧之憂?
天子緩緩站起,背過身去沉思良久,忽然轉回頭來指了指桌面上那壺酒,「今日愛卿身上少了些清冽的酒香,朕賜你一壺美酒,下次來時讓朕看看愛卿酒醉後如癲如狂的膽色!」
方才看到太監捧來的檀木盤子里竟擱置了如意珍藏的女兒紅時,他便顯得沉默許多,本以為掩飾得很好,卻被天子瞧了出來。皇後送的酒,皇上卻將它轉贈臣子,帝王家的人都這麼薄情?後宮佳麗莫非都是天子閑時賞玩的花瓶?他暗嘆一聲,終是伸手取了那壺酒,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