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天寶面無表情,如同一根沒心沒肺、甚至沒有任何知覺的木頭,木然無語。
御花園那邊傳來了聲聲焦急的呼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來,如意心中一慌,急急地往他手里塞入一物,「今夜戌時,我會在御花園等你,你若不來,我做鬼也絕不饒你!」
她豁出性命,以死要挾,他還能無動于衷?
腳步聲漸漸逼近,如意飛快地起身,拭去臉上淚痕。
爆娥、太監匆匆奔至,看到在雨中一站一跪的兩個人時,一雙雙眼中浮了幾分猜疑,這些奴才自然懂得什麼時候該裝聾作啞,均一言不發地跪在了她與他的中間,巧妙地隔開二人的距離。一名宮娥舉起雙手奉上那頂鳳冠,她沒有去接,目光始終凝在他的身上。
東方天寶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抬起右手,將手腕上的那枚墨玉貼吻在雙唇,一直垂攏的眼簾撩開,他的眼中居然帶笑,笑漾的眼波挾著幾分戲謔、嘲弄,睨了她一眼,這種折辱人的眼神似乎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而被他吻著的,是墨玉!
她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的臉上已讀不出表情,只是無言地看著他決然轉身,快步走遠。
走出九龍門時,他仍能感覺到她靜靜站在雨中遙望著這個方向。一聲輕嘆逸出唇外,他低頭看看綁在右手手腕的那根杏黃絲帕上以銀絲纏護的墨玉,擁有子夜般寧靜之色的玉中竟詭異地浮動著一片血霧,他看著它,喃喃自語︰「玉兒,你看到了嗎?她戴上鳳冠的模樣,是不是比以前我往她發上插花冠時更好看?」
玉中噴涌著一絲絲的血霧,手指顫得厲害,翻轉了掌心,看到握在手中的一物時,他無聲地笑了——她塞給他的,是一枚提有「御前行走」字樣、可以進入宮城禁苑的通行令牌呵!
今夜御花園……他該不該去呢?閉上眼,耳畔只听得蒼天落淚時的淅瀝聲……
第二章戲龍顏搶新娘(3)
一場春雨初停,寒氣漸輕,月上梢頭,一番新晴。
天地間寂靜,听不到人聲喧喧,只有幾枝桃花在夜色中悄然綻香吐蕊。
御花園里,浮了幾盞蓮花燈的玉清池畔,靜靜坐著一道人影,幾綹烏黑的發絲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
伊人挽了一把梳子,照著水中倒影,一下一下地梳直那一頭黑色綢緞般的長發。青絲繾綣,她似是在梳理著千絲萬縷的女兒心思,一個鮮花綴成的花冠擱在一旁,靜靜等待著那個人兒來將它插戴到她精心梳直的秀發上。
梳子梳到第九十九下時,她把梳齒上夾落的幾根發絲捻在手里,五指繞動,本該用彩色絲線編織的相思扣,今夜她卻用一根根青絲密密地編織起來。他一旦來了,看到這一幕,定能憶想到昔日最美好的那段時光。她是一個聰慧的女子!如若在三年前,這萬千縷青絲會令他沉醉在纏綿入骨的一份濃情中,再也無法自拔。但,此時此刻,他人雖來了,卻獨自站在一個角落,靜靜地看著她。
二人之間的距離——咫尺天涯!
……如意,你把發絲打上死結了,可怎麼解得開?
這叫結發,你我的發絲結在一起,就是夫妻,我可不願解開它!哎,你別站起來呀!哎哎……痛!你怎麼把它扯斷了?
天色不早,我得進宮面聖,總不能一直陪你坐在湖邊賞月吧?你看,月亮都落下去了……
隱約的耳語在涼涼的夜風中飄蕩,似真似幻。往事被塵封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微微觸踫,便如飛灰般四處散去。
看著她繞動在手指間的青絲密織的那枚相思扣,他一點點地握緊了右手,在意志即將動搖時,猝然握拳猛力擊在牆角一棵桃樹的樹干上,血色從他的臉上迅速流失,纏在右手手腕的杏黃絲帕泛開一大片猩紅之色,玉中開始噴涌血霧,一絲絲的血霧將墨玉染作暗紅色時,絲帕上勻開的血漬卻奇跡般地消失。
他握緊劇顫的右手,轉身,悄然離開。
受到劇烈撞擊的樹干發出「喀」一聲裂響,細微的聲音在靜謐空曠的夜空下被無限放大,池畔的人兒驀然回首,只看到牆角一棵裂了樹干的桃樹在風中飄零著片片花瓣,心形花瓣帶著無聲的嘆息殘落一地,宛如一張擱淺的歡顏。
怔怔地看著那些凋零的花瓣,她的腦海中始終繃緊了一種意念︰今夜,他一定會來!一定會來!會來……
同御花園的寂寥冷清截然相反,今夜的後宮之中還有一處喜氣盈門的地方——天香殿!
由天子冊封為淑妃的一位新寵于今夜正式入住天香殿,只等聖駕一到,便可雙雙赴巫山雲雨,紅浪翻香、魚水承歡,此等妙事,當真使人浮想聯翩。
戌時四刻,一隊宮娥手捧紅木匣子,從長廊一側走來。
天香殿門外左右兩側各站一名太監,拂塵夾在腋下,手中均拎有一盞貼了金色「喜」字的紅燈籠,其中一個稍稍年長的太監低著頭、微微哈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另一個年紀尚輕的小太監則好奇地瞪大眼楮看著魚貫而入的宮娥們手里捧著的東西——胭脂水粉、綺羅彩錦、明珠耳墜……光是金銀首飾就讓人數花了眼。
爆娥入殿半個時辰後,又魚貫走了出來,一只只紅木匣子里已然空空如也,想必殿內的淑妃娘娘已梳妝完畢。這個時候,小太監忍不住撩起眼皮子往鋪了紅毯的長廊另一端偷瞄一眼。
長廊拐角處,一陣輕捷的步履響動,小太監听到動靜,月復內暗叫一聲「正主兒來了」,忙把膝蓋一彎,乖覺地跪地叩首。另一位稍稍年長的太監見狀,啥也不多想,緊跟著跪下,前額緊貼地面,渾身簌簌發抖,既緊張又惶恐。
隨著那一陣輕捷的腳步聲漸漸移來,小太監垂得低低的視線里映入了一雙被主人隨意趿著的木屐,這雙木屐做工之粗糙、款式之平庸,就跟深山老林里的獵戶腳上穿的沒啥兩樣!這種鞋子冷不丁出現在什麼都要講究個氣派的宮城內苑,可就算得上是個稀罕品種,連一個奴才腳上穿的也比這木屐「貴氣」個十倍。小太監瞅著瞅著,就覺著不對勁了,就算今兒晚上是個讓主子爽心的好日子,但,即便是爽歪了腦袋,主子也不會穿出這麼一雙「不入流」的鞋子在奴才面前現眼吧?
小太監心里頭一納悶,腦袋就抬了起來,往前方這麼一瞅,可傻眼了——正主兒還沒來,斜刺里就冒出一張陌生面孔,不但趿了一雙「不入流」的鞋子站到宮城禁苑,此人身上還穿了一件「不入流」的衣衫,雖說是官服吧,但那芝麻點大、小到沒品的官階袍服,明擺著是個「不入流」的角色!
小太監隱約記得穿這種袍服的人,在京城外鄉下那地方叫縣什麼爺來著?在「爺」字輩里頭,就數這一號人能跟八百年前的弼馬溫相媲美,但人家好歹是大鬧天宮的主兒,這一位半夜三更的出現在只容得一個正牌男人、其余都是閹人和女人的後宮,算個啥名堂?
小太監跪在那兒,瞪著兩眼,驚詫了個十足十!
此刻,憑著皇後娘娘「恩賜」的一枚通行令,暢游後宮的東方天寶趿著一雙木屐站在了天香殿門前,看看跪在殿門外的兩個太監——那個小太監是一臉活見鬼的表情,凸著眼珠子在一個勁地瞪著他;而稍稍年長的那一個太監則趴跪在地上,抖著身子,兩眼閉得死死的,不敢亂瞄。像這種惟妙惟肖擺著「龜」一般的跪姿的奴才,往往會比眼里頭裝滿了好奇、隨處亂瞄的那一個命長些!奴性大了,也容易讓人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