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初曉,一個喃喃自語的童音打擾了男人的好夢。
「魚兒啊魚兒,你快些游走吧,別再笨得上鉤了。」一個留髻小童正將一尾紅鯉魚放生,那紅鯉魚顯然不肯離去,小童拼命地催促它。
男人的表情有些不屑,魚分明是給人吃的,哪有放生之說?而那笨魚兒顯然是等著人來逮,一直停在岸邊。若非他不能殺生,哪有放過它之理?
他翻個身繼續睡,只有睡著了,他的心才會得到片刻的寧靜。
「撲通」一聲,驚醒了正要進入夢鄉的他,男人翻起身來,開罵︰「可惡的小表,一大早擾人清夢……」可岸邊已空,湖面泛起絲絲漣漪。
「該死的!」男人咒罵一聲,飛身縱入湖中,把那太過拼命的小童撈上岸來。
結果證明,這果然是不智之舉。這一大早的,他要見死不救,滿天神佛也看不見,他找個什麼麻煩啊?
「叔叔,你為何在此?」
「叔叔,你為何不在屋里睡覺,要在池邊?」
「叔叔,你為何不說話?」
男人拼命忍住想要掐死小童的渴望,不斷地告誡自己︰「不可有惡念、不可有殺意、不可……」
「叔叔,你的手為何放在我的脖子上?」
男人驚嚇地縮回自己的手,避他如洪水猛獸,這個小童是生來考驗他的,十四年的積德行善,差點在他的身上破功。
「叔叔──」
「閉嘴!」
「叔叔──」
「閉嘴!」
「這位公子,不知奴家的小兒怎生得罪公子了?」面對男人猙獰的面孔,美婦人垂涎欲滴。
「哦,沒。小表,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娘來了?」男人的口氣有些惡劣,有些尷尬。
「叔叔,你不是叫我閉嘴嗎?」小童好不委屈。
「哦。」男人有些歉然。
美婦人把小童抱在懷中,靦腆道︰「公子欲往何處?」
男人心中悵然,天下之大,他又該到哪里去尋呢?他拍拍小童的頭,「此處叫什麼名字?」這個小童,曾帶給他片刻的歡樂。
「放生池。」小童乖乖回答,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有著一閃而逝的狡黠,幸好他問了,不然又得錯過了。
男人明顯一僵,喃喃道︰「放生池、放生池……是那個放生池嗎?」
「叔叔,天下間只有一個放生池啊。」這下,他這總該明白了吧?
「放生池畔憶前衍。」他記得道士曾說過這麼一句話,這放生池與雲琛有什麼關聯嗎?
「叔叔──」軟軟的童音傳來。
「嗯。」很敷衍。
「送你一樣東西。」童音再度傳來。
「好。」非常敷衍。
「你應該問是什麼東西?」童音中有著濃重的不依。
「何物?」男人不耐道。
「幸福。」童音已遠,遠得快听不清了。可他──听清楚了。
這里就是放生池,真的有個放生池!「雲琛啊,你在哪里?在哪里?」
記憶排山倒海向他席卷過來,那些他刻意遺忘的、不曾遺忘的,全都涌上心頭。她如醇酒般的溫柔、她祥和的神情、她玲瓏剔透的心,思念欲狂啊!十四年的孤寂、十四年的滄桑,磨去了他的狂放;十四年的修行、十四年的壓抑,除去了駐在他心中的惡鬼。可思念如此磨人,他還能再壓抑十四年嗎?
「雲琛、雲琛,你出來見我啊──」他仰天長嘯,卻吼不完心中的苦悶。天地間的色彩均化為他的愁思、他的悲涼,神仙也為之動容。
桃花林從湖的另一岸延伸至山里,粉紅色的桃花開得滿樹、滿山。
岸邊的桃花樹下,有一抹熟悉的縴縴細影。是幻?是真?
他腳尖輕點湖面,縱身飛過放生池,落在另一棵桃樹下,不敢靠近,怕是夢,一近,就碎了。
桃花樹下,花貌如昨,恬靜如昔。
他徐徐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輕觸她的芙頰。是溫的、是真的!
她盈盈一笑,粉唇輕啟︰「齊硯──」
他渾身一顫,猛地把她扯入懷中,覆上思念已久的紅唇,是他的雲琛呵,他的雲琛終于回來了!他的狂喜、他的痴盼,均溶入他的吻中。
這是怎樣的一種思念啊!
她感覺臉上有些濕潤,是她的淚,還是他的?她早已分不清。熟悉的懷抱、熟悉的體溫,讓她的心不再飄蕩。
誰也沒有留意到,一抹紅影隱沒在如白浪翻滾的蘆葦叢中。也許,他是知道的。可知道又能如何呢?一顆心不能剖成兩半,他注定是要負了她。可是,他寧可負盡天下人,也不要放棄懷中的女子。
山風拂過,落英繽紛。粉紅的花瓣飄落在他們的頭上、發上、交纏的指間,一場美麗的花雨啊。
她偎依在他寬闊的懷中,望著他們緊緊交纏的手指,輕聲問道︰「你,抓住了什麼?」
他緊緊地擁著她,臉頰抵著她柔亮的發絲。嘆道︰「幸福。」
幸福,曾離他們遙遙無期,此刻卻在眼前。
幸福,是他們共同所修。
幸福呵……
緣結
比底,終年雲霧繚繞,似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絕了塵世喧囂。這谷,本叫翡翠谷。翡翠來源于一潭仿佛翡翠的山澗。竹的綠是濃的,而澗水的綠卻是另一種風情。喧鬧的瀑布從不見頂的高山上,傾瀉下來。匯入琥珀色岩石打造的大盆里,從缺口處溢出一路向下,大盆匯集的水凝成一塊巨大渾然天成的翡翠,綠得靈動。瀑布來勢凶猛卻沒有一點漣漪,倒是山風給水面送去的道波紋,讓翡翠活了起來。
十年前,它有了另一個名字,喚作情人谷。一個尊貴的男人取的,他身旁的女子本來是不贊同的,認為褻讀了造物的神奇。男人曰︰有情人住情人谷,才顯得名副其實,相得益彰。女子听罷,但笑不語。
自此,情人谷中經常響起低柔的頌經聲和無可奈何的抱怨聲,後又添了嬰兒的啼哭聲,而抱怨聲更濃重。
竹林旁,有一陋舍。一榻,一幾,一木魚,一蒲團,數本經書,堂上掛著佛像,顯然是一修行之所。十年前,男人與佛堂搶奪女子的注意。後八年,男人更添勁敵──他兒子,堪稱可憐!
陋舍里,常傳出女子與小童的論佛聲。男人在外跳腳,卻不敢闖入陋舍搶人,只因女子曾說過,若無虔誠禮佛之心,也萬不可褻瀆神靈。他知她感念上蒼給她死而復生的機會,不敢有違,但若要他吃齋念佛,他也萬萬不能。
所以,陋舍是她與兒子的天地,是他的天敵。
「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
「而白佛言,稀有世尊,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
「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即生實相世尊。」
「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
屋外,男人喃喃自語︰「又來了!哎,怕是一時半刻也歇不下來,只好釣魚去了。」
「若當來世,後五百歲……」
「娘親,爹爹又跑了!」
「娘親知道,你爹爹不愛听佛經,這麼多年了,他忍住沒掀了佛堂,也算難為他了!」
「爹爹為什麼不喜歡?」
「他……怕娘親會不見了,所以不喜歡,那德兒為何喜歡念佛?」
「德兒也不知道,幼時,听著娘親念,德兒也跟著念,娘親呢?」
「你爹爹以前做了許多的錯事,娘親希望能替他消弭罪孽。」
「那──爹爹知道嗎?」
「應該是知道的吧。」
「娘親,咱們還繼續念嗎?」
「德兒說呢?」
「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稀有。」
「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