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影冷笑道︰「你們中原人假仁假義,我若恨一個人,也是會連他親戚妻兒一並恨上的。」
韋長歌一笑,心道︰「吳鉤再怎麼殺人放火,在你眼里只怕也是天經地義。」
她已接著道︰「我想起那天他來辭行時說的話,生怕他真的隨君思去了,一個人在中原到處打听他的下落,後來我就到了蘇州——」
無恙突然插道︰「您就是在那里救了我的。」
他的神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
梅影也是一窒,良久才顫聲道︰「是啊,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你的……——我到了蘇州,依然沒有找到吳鉤,我忍不住想,也許他早就不在這世上了,就算我這麼天南海北地找他,也永遠見不到他了。那些日子,這樣的念頭我有過許多次,但這一次,我才真的心灰意冷,就準備回去了。那天夜里,我听見有人在客棧的門外輕輕地喊我的名字,我開了門,竟然是他站在那里!我歡喜地就要跳起來,他神色古怪地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只做了個手勢讓我跟他走。夜已經深了,路上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月光照得街道亮亮的,我走在他後面,感覺像走在夢里一樣,心里有許多話要告訴他,到了嘴邊,卻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帶著我來到了一間破敗的土地廟前,廟里橫七豎八睡著些乞丐,有老到胡子頭發都全白了的,也有才八九歲大的。他拉著我走進去,輕聲說︰‘你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角落里有個孩子蜷成一團睡在地上,那孩子不過十歲左右,身上的衣服也已經破爛不堪。我道︰‘是個孩子——這孩子怎麼了?’他定定地看了那孩子半天,轉身跪在我面前,他說︰‘妹子,我求你件事!’我一時手足無措,急忙伸手去扶,他卻不肯起來,只說︰‘妹子,我求你帶這孩子回去,好好照顧他!’我道︰‘你要我照顧他?這孩子……這孩子,他是什麼人?’他的眼楮直盯著那孩子,低聲道︰‘他叫無恙,是離鴻山莊唯一的後人了。’我問︰‘關城和連伐遠不是害死你師父師弟的凶手麼?大哥,你怎的還要照顧他的孩子?啊,我知道了——那兩件案子原來不關你的事?!’吳鉤搖了搖頭道‘不,關城他是我的仇人沒錯,那兩件事也都是我所為。’我更加混亂,連聲追問。他終于抬起頭來,說︰‘這孩子姓關,但他也姓君——他是小思的兒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似笑非笑,卻又比哭還難看——唉,他那樣的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不知誰發出了一聲細微的嘆息,梅影停了片刻,接著道︰「我‘啊’了一聲,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原來關城就是君思,君思就是關城!原來,就算君思那樣對他,他也還是忘不了他的小思!他來找我,就是為了讓我照顧君思的兒子!——我什麼都明白了,我又急又怒、又傷心、又絕望,五髒六腑都像被誰揉碎了似的,痛得糾結在一起,那一刻,真想就這麼死過去算了!但是我看著他,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眼楮,他是那麼傷心,我又怎麼能……我終于答應了他。他高興極了,說這個孩子雖然是孤兒,但往後也就不怕被人欺負了。我顫著聲音問他︰‘那你呢?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他想了想,道︰‘仇已經報了,小思也死了,我原本打算下去陪他的,但,我不能放著他唯一的一點骨血不管。無恙長大了,必是要來找我報仇的。我且等到那個時候吧。’」
無恙面色慘淡,牙關咬得格格作響,連連冷笑︰「誰希罕他貓哭耗子?」
梅影也不理會,只自往下說︰「他臨走,走到你跟前。你睡得熟了,細細地發出鼾聲。他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年紀也跟無恙差不多,那會兒,我們倆還都是流落街頭的小叫花子,夜里也是這麼睡在破廟里,白天就四處乞討,忍饑挨餓,還要被人作踐……不過小思的樣子可比他俊多啦……’他就這麼模著你的頭發,慢悠悠地說,聲音柔得幾乎能化水——他可從來沒用這種語氣跟我說過話……」
她悠悠太息,諸人都是靜默。
七彼我恩愛,一切寂滅
徐久,韋長歌道︰「後來夫人就收養了無恙?」
梅影點頭道︰「不錯。」
韋長歌笑道︰「有幾件事,還想請教夫人。」
梅影微微一笑︰「話已至此,我也沒必要再隱瞞什麼了,韋堡主不妨直言。」
「你原非中原人氏,又為什麼要嫁入金家,常居江南?」
「吳鉤走後,我第一個念頭是帶無恙回去苗疆。但我知道,無恙對他恨意極深,我決不能讓他被無恙找到。吳鉤在我家住餅一段日子,寨里有好些人都見過他,我怕一不小心就會被無恙知道。就算我們都能守口如瓶,回到苗疆之後也難保不會有人認識吳鉤,難保不會有人知道事情的始末。我不能冒這個險!再來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無恙,就一定要做到。金家是蘇州大族、兩江豪門,正是我和無恙棲身的好地方。我假裝巧遇和金礫踫了一次面,他甚至沒問我的來歷就娶了我。我進了金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無恙,我自稱受過關家大恩,認得無恙小時侯的樣子,他那時年紀尚小也沒有懷疑,就這樣,我把無恙也帶到了金家。」
「岳州李天應的猝死,想來也和夫人月兌不了干系吧?如果是這樣,巧雲閣的明月,翠袖坊的明月,還有剛剛給我們引路的明月姑娘,只怕也是同一人?」
梅影頷首道︰「明月是我派去岳州的。她是孤兒,是我撫養她成人,教她種種術數。這些事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跟明月沒有半點關系,只不過她感激我,我就是讓她殺人越貨,她也決不會有半句推托。」
蘇妄言岔道︰「你若早點動手殺李天應滅口,我們可就查不到夫人身上了。」
梅影輕聲答道︰「我心匪石,豈能無情?蘇公子真以為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麼?李捕頭上有雙親,下有妻子,他死了,他的家人怎麼辦?我雖然知道留著他終是禍患,卻也沒起過殺他的念頭。我以前以為,只要無恙找不到吳鉤,總有一天他就會放棄,但我錯了——無恙一天天大了,卻從未有片刻忘記過報仇二字,從沒有一天不在打探吳鉤的消息。他現在還年輕,很多事情想不到,但總有一天他會找到李天應、胡二……而我,我心里真正在乎的,就永遠只有他……」
韋長歌默然片刻,道︰「夫人亦是至性……最後還有一事,關系到在下這只右手明天還在不在,還請夫人務必賜教——」頓了頓,肅然道︰「吳鉤人在何處?」
梅影臉色一整,緊咬下唇。
無恙更是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牢牢抓住雲中,雲中呼了聲痛,手腕上立時烙下了一圈紅印。
屋中諸人都屏息凝視,只等她開口。
梅影驀地立起,來回急走了幾步,決然道︰「我不能……」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陡然隔窗听得一聲清嘯,那嘯聲清亮高亢直入雲天,其中意味卻又綿綿不已,仿佛難以盡訴,讓人頓感沉郁。
便見兩扇緊闔的門扉轟然開了。
已是陽春時節,天色漸長,雖是向晚,日光卻依舊明朗。屋中本來昏暗,外面的光線此時猛地長驅直入,倒叫幾人都有片刻難以視物。